第一章 黄河孤雏
永徽六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黄河咆哮着冲过龙门,裹挟着上游崩裂的浮冰,像无数狰狞的巨兽獠牙,狠狠撞在蒲津渡残破的堤岸上。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发出痛苦的**。浑浊的浪头带着刺骨的寒气,轻易就漫过了低矮的土埝,贪婪地吞噬着岸边枯黄的苇草和几户人家摇摇欲坠的柴门。
裴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旧袄,冰冷的麻布几乎冻透骨髓。他站在河堤高处,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凛冽的北风撕碎。十七岁的少年身形挺拔如岸边的青杨,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死死盯着河道中心——那里,一片巨大的冰盖正被激流裹挟着,以无可阻挡之势向下游漂移,像一座移动的白色坟墓。
“要糟!”旁边一个老河工嘶哑着嗓子,声音里透着绝望,“那冰坨子要是卡在‘老牛湾’,水立马就得倒灌回村!”
裴家村就在老牛湾下游不到三里。一旦冰塞形成,上游水位暴涨,脆弱的堤岸根本挡不住洪峰。去年冬天,同样的惨剧就曾上演,带走了几十条性命,其中就包括裴琰的父亲,一个在洪水中为救人而力竭沉没的县衙小吏。
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河风更甚。裴琰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不能重蹈覆辙!
“阿爷!阿爷!”堤下传来孩童惊恐的哭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脚下一滑,竟被漫上来的冰水卷进了浅滩!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孩子惊恐地扑腾,眼看就要被暗流带走。
岸上的人一片惊呼,却无人敢下水。这零下十几度的冰河,跳下去就是九死一生!
裴琰瞳孔骤缩。来不及多想!
他猛地甩掉碍事的旧袄,像一支离弦的箭,从高处纵身跃下!冰冷的河水如同千万根钢针,瞬间刺穿皮肤,扎进骨髓。他咬紧牙关,无视那几乎让心脏停跳的酷寒,奋力向那抹挣扎的小小身影扑去。
“抓住!”裴琰嘶吼着,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抓住男孩的后衣领。
冰冷的河水呛进肺里,火烧火燎地疼。他拖着孩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的冰水几乎要将他拖入深渊。岸上的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扔下绳索、竹竿。
终于,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抓住了裴琰的手腕,将他连同孩子一起拖上了泥泞的河岸。
裴琰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吐出冰凉的河水,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嘴唇乌紫。而那被救的孩子被家人紧紧抱住,嚎啕大哭。
“裴家小子!你不要命了!”老河工又急又怒,脱下自己还算厚实的破羊皮袄,裹在裴琰身上。
裴琰勉强摆摆手,牙齿打颤,目光却依旧死死锁住河道中那巨大的冰盖。它离老牛湾那个致命的河弯,越来越近了!
“不能让它过去……”裴琰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石灰……村里还有多少生石灰?”
“石灰?”老河工一愣,“库房里倒存了些,修堤剩下的,怕有几百斤。你要那玩意干啥?”
“快!都搬来!还有草袋!越多越好!”裴琰挣扎着站起来,裹紧羊皮袄,身体还在打颤,眼神却锐利如刀,“再找些长竹竿,要结实!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和力量,让慌乱的村民下意识地听从。很快,一袋袋沉重的生石灰被扛到了堤上,堆成小山。草袋、竹竿也迅速汇集。
“裴家小子,你到底要干啥?”一个壮实的汉子喘着粗气问。
裴琰指着冰盖必经之路前方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面:“把石灰装进草袋,系紧!用竹竿顶到那里,沉下去!快!”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石灰遇水会沸腾发热,这是常识。可这点石灰丢进这滔天巨流,能有什么用?给黄河加把火?
“听他的!”老河工看着裴琰那双燃烧着某种火焰的眼睛,一咬牙,“快动手!死马当活马医了!”
村民们不再犹豫,七手八脚地开始装袋、系口。沉重的草袋被长长的竹竿艰难地顶离岸边,推到裴琰指定的位置,沉入冰冷的河水中。
一袋、两袋、十袋、几十袋……沉下的草袋在河底迅速堆积。
奇迹,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悄然发生。
沉下石灰袋的河面,起初只是泛起浑浊的泡沫。但很快,浑浊的范围急速扩大。水面上,白色的蒸汽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猛地腾起!滋滋的响声连成一片,盖过了部分风浪的咆哮。那片水域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的熔炉,温度急剧升高!
巨大的冰盖,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终于漂到了这片“沸水区”的边缘。
嗤——!
冰与滚烫的水流接触,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巨响。坚固的冰层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融化、塌陷!白色的蒸汽更加狂暴地喷涌,将冰盖的前锋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之中。冰盖前进的势头,被硬生生地阻滞了!
“老天爷!化……化了!”岸上有人失声惊呼。
“真的有用!裴家小子神了!”
“快!再加石灰!往冰盖中间顶!”
希望点燃了绝望的人群。更多的草袋被装满,更多的竹竿伸向河心。村民们喊着号子,拼尽全力将滚烫的石灰袋推向冰盖主体。蒸汽更加猛烈地升腾,冰层融化的速度骤然加快。巨大的冰盖在“沸水阵”中痛苦地挣扎、碎裂,发出令人心悸的崩裂声。大块的冰坨被湍急的水流冲散、带走,威胁最大的那块中心冰盖,体积正在飞速缩小!
当最后一块足以堵塞河道的巨大冰坨在沸腾的白雾中彻底崩解,化作无数碎冰顺流而下时,堤岸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人喜极而泣,相互拥抱。老牛湾的危机,解除了!
裴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强烈的疲惫和寒冷瞬间将他淹没。他靠着冰冷的土埝,几乎站立不稳,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带着几分惊奇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以石灰融冰,解悬河之危……好一个奇妙的巧思。少年郎,此法是你所想?”
裴琰**着回头。
堤岸高处,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人。为首者是个年约四旬、身材清瘦的黑袍中年人。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下颌留着整齐的短须,虽衣着简朴,仅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但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却如同山岳般沉稳。他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佩刀,刀鞘磨损得厉害,却更显古拙。在他身后,两名精悍的随从沉默侍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气息内敛却透着隐隐的彪悍。
寒风卷起黑袍人的衣角,他正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下方疲惫却眼神明亮的少年,以及河面上尚未散尽的白雾蒸腾。
裴琰心头微凛。此人气度非凡,绝非寻常乡绅官吏。他强撑着站直身体,抹了把脸上的冰水混合物,声音还有些发颤:
“回先生话,是小子情急之下想到的笨法子。石灰遇水生热,只能解一时之急,并非长久之计。”
黑袍人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缓步走下堤坡,来到裴琰面前。离得近了,裴琰更能感受到对方目光的穿透力。
“情急之下,能想到此法,已是不凡。”黑袍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重量,“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可曾读过书?”
“小子裴琰,裴家村人。家父曾是县衙书吏,略识得几个字,未曾拜师。”裴琰如实回答,心中却在快速思索此人来历。
“裴琰……”黑袍人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落在裴琰冻得发青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方才见你奋不顾身救人,又有急智解危,心性胆识,皆属上乘。在这蒲津渡,倒是埋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狼藉的河岸和远处破败的村落,最后又落回裴琰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裴琰耳中:
“少年人,可想看看长安?”
裴琰猛地抬头,撞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长安?那个只在父亲描述和书本想象中存在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繁华的帝都?
寒风依旧呼啸,河冰碎裂的嘎吱声犹在耳边。但黑袍人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裴琰眼前这片被冰封的天地。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眼角余光却瞥见脚下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层缝隙里,似乎闪过一抹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幽蓝光泽,转瞬即逝,快得像是幻觉。一股莫名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掠过心头。
夕阳的余晖,将黑袍人和裴琰的身影长长地拖在泥泞的河堤上。远处,黄河裹挟着碎冰,继续奔腾东去,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石灰气息和劫后余生村民的喧嚣,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