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居延之困
居延城的城门在霍延身后缓缓合拢,沉重的声响碾过人心。
夕阳熔金,泼洒在城楼上,却暖不透砖石缝隙里渗出的寒意。
那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整座城池弥漫的悲怆。
霍延勒住马缰,目光掠过熟悉的街巷。
昔日孩童嬉闹的角落空寂无人,只余下几片被风卷起的残破纸钱。
母亲魏璎珞一身素服,立在府邸阶前,面容沉静,眼角的红痕却未能尽掩。
她身后,是随霍延凯旋却背负着袍泽亡魂、辎重与俘虏的队伍。
还有那位刚刚从羌人刀下捡回性命的微胖文士,李蓄。
“母亲。”
霍延滚鞍下马,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躬身行礼。
魏璎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里有哀恸,有坚韧。
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落在他身后的李蓄身上,微微颔首。
“回来便好。这位是李先生?”
李蓄早已下马,此刻连忙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在下李蓄,蒙霍校尉搭救,叨扰夫人了。”
“先生不必多礼。既是延儿请回的客人,便是居延的贵客。”
“一路辛苦,快请入府安顿。”
魏璎珞的声音温和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调度感,她转向霍延。
“高司马已将缴获清点入库,俘虏也做了初步安置。”
“你父亲,灵前香火未断。”
“有劳母亲。”
霍延喉头微动,侧身对高顺道。
“安排李先生一行住下,好生款待。”
“曹性,带人协助高司马,将羌人俘虏押入北营临时监区,严加看管,暂不苛待。”
“喏!”
高顺、曹性领命而去。
李蓄被引向府内客院,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暮色四合,笼罩着这座伤痕累累的边城。
白幡在晚风中翻飞如蝶,哭声断续,城墙巨大的阴影投下,带着一种噬人的沉重。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跟着引路的仆役消失在门廊深处。
接下来的几日,居延城在哀伤与忙碌的奇异交织中度过。
褒忠祠的选址在西门外五里坡,魏续领着工匠民夫日夜赶工。
夯土的号子声穿透晨雾与暮霭,与城内诵经超度的梵音形成奇异的合奏。
抚衷学堂选定了靠近城守府的一处旧衙署,霍母亲自过问修缮事宜,购置书简。
善膳堂的炊烟则在城东升起,每日里蒸腾着稀粥与麦饼的朴实香气。
吸引着那些失去了顶梁柱、眼神空洞的妇孺。
李蓄仿佛一滴融入居延这潭浑水的油墨,悄无声息地晕染开。
他没有急着去见霍延,而是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灰布直裰。
像个寻常的游学士子,开始了对这座城池的丈量。
晨光熹微时,他已在西门外的五里坡。
褒忠祠的基址刚刚夯平,巨大的条石堆在一旁。
魏续正叉着腰,大声指挥着匠人调整一根主梁的位置,嗓子已有些嘶哑。
李蓄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站在坡顶。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
放眼望去,枯黄的衰草覆盖着苍茫大地,远处祁连山的雪峰在灰白的天幕下泛着冷硬的光。
一条蜿蜒的驿道通向不可知的远方,那是商旅之路,也是胡马窥伺的来路。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的沙土,感受着那粗糙的颗粒感。
又任由它们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午后的阳光勉强带来一丝暖意,他穿行在居延城狭窄的街巷里。
城西的贫民区,低矮的土坯房拥挤不堪,污水在冻硬的地面上结成肮脏的冰坨。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围着一个跛脚的老妪。
眼巴巴地看着她从一个破瓦罐里舀出一点点稀薄的糊糊分食。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柴薪的烟味、牲畜的臊气和一种绝望的沉寂。
李蓄的脚步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院落外停下。
院墙根下,一个断了手臂的老卒正用仅存的手。
哆哆嗦嗦地试图将一块残破的木牌钉在门框上。
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模糊的字“军户”。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白幡,掠过那些麻木或悲伤的脸,最终停留在城守府库房的方向。
那里存放着从葫芦口缴获的、数量可观的粮草辎重,是居延此刻赖以**的血脉。
但这血脉,能支撑多久?
他走到北城墙下,手指抚过那些被胡人投石机砸出的凹坑和箭矢留下的累累疮疤。
夯土冰冷而坚硬,指尖传来的触感仿佛带着无数金戈交鸣的余震。
当夕阳再次将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时,李蓄站在了南市唯一还在开张的简陋茶肆前。
几个行脚商人模样的汉子裹着破旧的皮袄,围着一张油腻的矮桌。
低声交谈,脸上满是忧虑和风尘。
“秃发部吃了大亏,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开春草长马肥之时,便是他们寻仇之日。”
“居延这点人马,守得住吗?霍老校尉都…”
“唉,这商路算是彻底断了。”
“张掖那边也指望不上,段光那老狐狸,粮饷都克扣得厉害。”
“哪顾得上我们这些刀头舔血的?”
“听说新缴获了些粮草?”
“杯水车薪啊!坐吃山空,能熬到几时?”
“再没商队敢来,我们这点存货卖完,也得卷铺盖滚蛋了。”
李蓄默默听着,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浑浊的茶汤里漂浮着几片粗梗。
他慢慢啜饮着,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目光却投向城外那条死寂的驿道,若有所思。
五日后,将军府议事厅。
炭火在青铜兽炉里哔剥作响,驱散着初春的料峭寒意,却驱不散厅内沉凝的气氛。
霍延端坐主位,玄色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冷峻,眉宇间难掩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左右两侧,高奉、曹利、高顺、曹性、魏续等核心将吏肃然而立。
李蓄被安排在霍延下首左侧首位,位置显眼,引来高奉、曹利几道带着审视意味的、并不十分友善的目光。
新晋的长史,终究还是个外人。
“诸位!”
霍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自先父战殁,秃发部虽暂退,然居延元气大伤,民生凋敝,兵员粮秣皆不足。”
“内忧外患,如巨石悬顶。”
“幸得李先生不弃,愿留此危城,共度时艰。”
他转向李蓄。
“李长史连日察看城防民情,必有高见。”
“今日之议,专为听长史擘画。”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蓄身上。
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燃烧的细碎声响。
李蓄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那幅简陋的居延及周边舆图前。
他身形微胖,此刻却站得笔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他拿起一根细木棍,指向舆图。
“校尉,诸位将军!”
他的声音平缓清晰,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力量。
“李某不才,连日观风问俗,略有所得。”
“居延之困,在于四字:人、粮、财、力!”
木棍点在居延城的位置。
“人丁锐减,兵源枯竭。”
“城内十室九空,城外百里荒芜。”
“守城?无兵何以守?”
他手腕移动,指向城外广袤却荒凉的旷野。
“粮秣虽得葫芦口之缴获,然屯田荒废,商路断绝。”
“府库之粟,能支几时?此乃粮困。”
木棍又指向代表府库的标记。
“抚恤、军饷、筑城、兴学、赡养遗孤,处处需钱。”
“府库本不充盈,缴获之财帛亦有尽时,此乃财匮。”
最后,木棍重重顿在图上代表鲜卑活动区域的标记上。
“秃发部新败,其主将授首,部众星散,此诚为敌虚弱之时!”
“然其根基未损,待其**已定,裹挟仇恨卷土重来。”
“我居延新创之军,疲敝之民,何以当之?此乃力弱!”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众人心上。
高奉脸色铁青,曹利眉头紧锁。
年轻的高顺、曹性、魏续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故,李某斗胆,献上六策,或可解此倒悬之急,为居延争一线生机!”
李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手中的木棍在舆图上划出清晰的轨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