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玲珑棋局
万年县衙后堂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烛火在李昭惨白而紧绷的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狄仁杰那锐利如刀的逼问,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那枚刻着“龙渊”符号、冰冷刺骨的箭镞,更是如同催命的符咒,压在他的掌心。
家族的秘密,父亲的遗命,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口。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在此刻,对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狄少卿和盘托出。但狄仁杰的目光,洞若观火,那“奉命行事”四个字,显然已触及了真相的边缘。
李昭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避开狄仁杰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视线,声音干涩而低沉,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沉重:
“回大人……末将昨夜巡防延喜门一带,确系……奉命行事。王中郎将有令,言近日皇城周边不甚太平,命末将所属加强西侧宫墙及延喜门附近巡哨,尤其留意形迹可疑之人,遇有紧急,可便宜行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模糊的说法,“末将恰见刺客行凶,危及大人,职责所在,故发弩箭阻截。至于……至于那刺客身上有何物,末将当时急于护卫大人,清理现场,实……实未及细察。”
这番回答,半真半假。奉命巡防是真,但“便宜行事”的权限被刻意强调,以解释他果断出手的合理性。而“未及细察”刺客身上之物,则是对“龙渊”信物最直接的否认,试图将自己与那诡异的符号切割开来。然而,他紧握箭镞、指节发白的手,以及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挣扎,又如何能瞒得过狄仁杰?
狄仁杰的目光在李昭脸上停留了数息,那目光深沉如古井,没有立刻拆穿,也没有表示相信。他只是缓缓坐回椅中,手指再次轻轻敲击着桌面,那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人的心弦上。
“奉命行事……便宜行事……”狄仁杰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好一个‘便宜行事’。李旅帅,这支箭镞,既是警告,亦是线索。它告诉我们,你昨夜那一箭,不仅射杀了刺客,更可能……射中了某些人精心布置的棋局要害!‘龙渊’已视你为眼中钉,王中郎将那边,怕也未必容你。”
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昨夜细节,目光扫过李昭和裴琰:“圣旨已下,命你‘协理’老夫查案。此案之关键,首在‘龙渊’。赵槐失踪,线索看似中断,然其多年潜伏将作监,必有痕迹可循。裴琰。”
“学生在!”裴琰立刻应声。
“你既在将作监左校署,又曾留意赵槐,且对数字、图籍极为敏锐。”狄仁杰看向裴琰,眼中带着期许,“老夫命你,即刻返回将作监,以核算‘观澜亭’物料损耗为名,暗中彻查赵槐经手过的所有账册、图纸、物料清单!尤其留意其中有无异常标记、重复记载、不合常理的损耗,或……与那符号相关的蛛丝马迹!记住,务必谨慎,不可打草惊蛇!”
“学生领命!”裴琰心头一凛,深知责任重大。赵槐桌角的镇纸,就是最大的异常!他经手的东西,必然藏着秘密!
“李旅帅,”狄仁杰又看向李昭,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你身负‘协理’之责,裴琰一人查账,恐有疏漏,亦或遇险。你便与他同往将作监,一则护卫其安全,二则以禁军核查工部物料储备、防范奸细为名,调阅相关库房出入记录,尤其是近一年来,所有涉及金、石、玉、特殊矿物等不易损耗之物的支取!若有异常,即刻报我!”
让李昭这个刚刚被怀疑、且明显心怀抵触的禁军军官,去“协理”甚至“护卫”裴琰查账?这安排看似合理,实则充满了狄仁杰的老辣算计!一来,将李昭置于自己眼皮底下,便于观察其反应;二来,利用李昭禁军的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查阅更核心的库房记录,这是裴琰这个小小算生无法做到的;三来,也是对李昭的一种试探——看他是否真心“协理”,是否会暗中阻挠。
李昭的脸色变幻不定。他当然明白狄仁杰的用意。这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既要面对“龙渊”可能的报复,又要防备北衙同僚的猜忌,还要在狄仁杰的监视下与裴琰这个“变数”共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末将……遵命。”最终,他还是咬着牙,低头领命。圣旨如山,他别无选择。更何况,那支刻着符号的箭镞,如同悬顶之剑,逼得他不得不暂时靠近狄仁杰这棵大树,以求一线生机。
将作监左校署的公廨,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赵槐的失踪,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虽未引起轩然**,但在同僚间已引起了一些窃窃私语。此刻,当身着明光铠、腰佩横刀、面容冷峻的李昭跟在依旧一身粗布棉袍的裴琰身后踏入公廨时,更是引来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
“李……李旅帅?”周主簿慌忙起身,叆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愕和不解。禁军军官亲临将作监工坊,这绝非寻常!
“奉旨,协理狄少卿查办上元夜火案。”李昭的声音冷硬,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他亮出一块禁军腰牌,“为防奸细藏匿,祸乱工坊,危及宫禁,特来核查近一年工部及将作监特殊物料储备、出入库记录,并查阅相关账目图籍。周主簿,请予配合!”他刻意强调了“危及宫禁”和“奉旨”,将压力直接给到周主簿。
周主簿额头瞬间见了汗。禁军查案!还是奉旨协理狄少卿!这阵仗太大了!他哪敢有半分怠慢?连忙躬身道:“下官明白!明白!李旅帅请!裴琰,还不快协助李旅帅!”他看向裴琰的眼神,充满了复杂,这小子,怎么又跟禁军扯上关系了?还“协助”?这身份变得也太快了!
裴琰对周主簿点点头,没有多言。他径直走向自己那个堆满账册的角落桌案,目标明确——赵槐生前的位置!
李昭则按刀而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公廨内每一个书吏的表情和动作,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埋头于案牍,不敢有丝毫异动。他带来的两名亲信甲士,则如门神般守在了公廨门口。
裴琰深吸一口气,开始翻检赵槐桌案上堆积的账册、图纸。他心算极快,目光如炬,仔细核对着每一笔物料支取记录,尤其是那些被狄仁杰点名的金、石、玉、特殊矿物。同时,他也在暗中留意任何异常的标记、涂改,或是……那熟悉的扭曲符号。
时间在紧张的翻阅中流逝。公廨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李昭铠甲偶尔发出的轻微金属**声。
裴琰的眉头越皱越紧。赵槐经手的账目,表面看竟异常“干净”!物料损耗虽有,但基本都在合理范围内,记录也清晰工整,与他之前核算的那本兴庆宫烂账截然不同!这反而显得更加可疑!一个能隐藏“龙渊”镇纸多年的人,其账目怎会如此“完美”?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就在裴琰几乎要放弃,准备转向库房记录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那块被他用账册虚掩住的黑色矿石镇纸!昨夜火场中赵槐皮囊里的幽蓝微光再次闪现脑海!
他心中一动,放下账册,装作整理桌面,再次拿起那块冰冷的镇纸。入手沉重,哑光质感。他仔细摩挲着底部那个隐蔽的凹陷处的符号,指尖传来微弱的凹凸感。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符号!账目中没有符号,但……会不会有与这符号“感觉”相似的东西?比如……某些特殊的、不合常理的“损耗”记录?它们可能没有标记,但其数字组合、出现的位置,或许会带来某种“异常感”?
裴琰立刻重新拿起一本赵槐负责的、关于修葺某处皇家离宫水渠的物料账册。他不再逐行细看,而是用一种近乎直觉的方式,快速扫视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捕捉着任何一丝“不**”的韵律。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某一页的中段!
那是一条关于“青礞石”的支取记录。青礞石是一种常见的建筑石材,用于铺砌水渠底部和护岸。记录显示:贞观二十二年三月初七,支取青礞石,方三尺(约1立方米),用于“水闸基座加固”。这本是寻常记录。
但问题在于——裴琰清晰地记得,他之前翻阅过这处离宫水闸的原始设计图!那水闸基座规模极小,根本用不了方三尺的青礞石!而且,水闸的修缮记录显示,在贞观二十二年三月初五,才刚刚完成基座加固!仅仅两天后,又“加固”一次?还用了远超所需的量?
这不合逻辑!这方三尺的青礞石,去了哪里?
更让裴琰心跳加速的是,当他看到这条记录下方,经手人签名处,赵槐那略显潦草的签名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悸动感,竟然从指尖下的镇纸符号处传来!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联系!
“李旅帅!”裴琰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指着那条记录,“请看此处!”
李昭立刻大步走来,俯身看向裴琰所指之处。他虽不精于算学,但行伍出身,对物料的实际消耗与记录是否合理有着本能的敏锐。
“方三尺青礞石,用于小型水闸基座加固?两日内重复加固?”李昭眉头紧锁,眼中寒光一闪,“荒谬!必有猫腻!周主簿!”他厉声喝道。
周主簿吓得一哆嗦,连忙小跑过来:“李旅帅有何吩咐?”
“立刻调取贞观二十二年三月初七,库房支取这方三尺青礞石的原始凭据!以及该批石料运往离宫工地的签收记录!还有,当时负责离宫水闸修缮的工头是谁?即刻传来问话!”李昭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周主簿冷汗涔涔,连声应诺,慌忙转身去翻找档案。
裴琰看着李昭雷厉风行的样子,心中稍定。这条线索,终于被抓住了!这多出来的青礞石,很可能就是赵槐暗中操作的“龙渊”相关物资!其去向,就是关键!
然而,就在周主簿手忙脚乱地在堆积如山的档案中翻找时,公廨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咚之声,伴随着一股清雅却极具压迫感的冷香。
一个清越而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女声响起:
“哟,好热闹。本娘子听闻李旅帅和裴小郎君在此查案,特来瞧瞧。怎么,我这将作监的小小公廨,竟成了大理寺的签押房不成?”
声音不大,却如同冰珠落玉盘,瞬间让整个公廨安静下来!
裴琰和李昭同时心头一凛,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公廨门口,李昭带来的两名甲士下意识地让开了道路。一道窈窕曼妙的身影,在数名青衣侍女的簇拥下,款款而入。
武玲珑!
她今日未着那日观灯时的盛装,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织锦襦裙,外罩一件银狐裘坎肩,乌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然而,那份天生的贵气与逼人的艳光,却丝毫不减。她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美眸,在略显昏暗的公廨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裴琰手中的那块黑色镇纸,以及他面前摊开的账册上。目光在账册上那条青礞石的记录处,似乎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玲珑娘子!”周主簿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其他书吏也纷纷离座,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
李昭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收紧,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警惕和戒备。裴琰则下意识地将那块镇纸往账册下藏了藏,心中警铃大作!她怎么来了?而且来得如此“及时”!
武玲珑仿佛没看到众人的紧张,莲步轻移,径直走到裴琰和李昭面前,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带着一丝玩味。
“李旅帅,昨夜朱雀大街,当真是英武不凡。裴小郎君,”她的目光转向裴琰,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火海飞渡,救狄公于危难,更是少年英雄,令人钦佩。”她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心夸赞还是暗含讥讽。
“不敢当娘子谬赞。”李昭抱拳,声音冷硬,“末将奉旨协理狄少卿查案,公务在身,若有惊扰,还请娘子见谅。”
“奉旨查案,自然要紧。”武玲珑微微一笑,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是,这查案查到工部的物料账册上,还惊动了禁军……莫非,昨夜那场大火,竟与我工部库房的几块石头有关?”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如同重锤,直指核心!
裴琰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是为了这条青礞石的线索而来!她是来阻止的?还是?
武玲珑的目光再次落回裴琰藏起镇纸的账册上,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账册封面,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查账是好事。不过,裴小郎君,工部的账,水深着呢。有些陈年旧账,牵一发而动全身,查得太深,小心……湿了鞋。”她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裸的警告!
随即,她话锋一转,看向李昭,笑容更深了几分,却更显冰冷:
“至于李旅帅,协理查案,忠心可嘉。不过,王中郎将方才还在寻你,似乎……对昨夜北衙巡防的某些细节,颇有疑虑,想请你回去‘详谈’。李旅帅,你看……你是继续留在这里,查这几块可能已经化为齑粉的青礞石呢?还是……先回北衙,向你的顶头上司,解释清楚你昨夜‘便宜行事’的始末?”
威胁!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搬出王中郎将,直接以李昭在北衙的前程甚至安危相胁!逼他离开!武玲珑轻描淡写间,便祭出了最凌厉的杀招!
李昭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角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紧握刀柄,指节捏得发白,胸中怒意翻腾!武玲珑此举,无异于当众打脸!更是要掐断他们刚刚发现的线索!
是留下,顶着巨大的压力继续查下去,彻底得罪武玲珑和王中郎将?还是暂时退让,保住北衙那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
公廨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昭身上,等待着他的抉择。
裴琰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李昭紧绷的侧脸和那压抑着怒火的眼睛,又看向武玲珑那胜券在握、冰冷含笑的绝世容颜。这哪里是查案?这分明是一场步步杀机的玲珑棋局!而他们,似乎都成了这位武氏贵女掌中的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