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
在档案馆那间仓库一样的资料室里,夏忠林和赵丹枫翻找了两天,在那些年份不详、无法归类的文件堆中,赵丹枫终于找到了一个牛皮纸包。这是一个很大的、非常陈旧牛皮纸包,用细麻绳捆着,上面有钢笔写的淡淡的字迹,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来是这样6个字:抚顺移交材料。看起来,30年间这个纸包从来没人打开过,更别说把其中的材料登记造册了。赵丹枫拆开纸包,都是手写日文材料,每一份后面都附有俄文材料,可能是译文,这应该就是日本战犯在苏联期间所写的罪行供词。
这是多么珍贵的史料啊,看到它夏忠林和赵丹枫内心颇感震动,又参杂着一种悲伤。二人把那些泛黄的纸张铺满了一张张桌子,他们想象得出,这些文字背后,必定是血淋淋的历史。
赵丹枫给张思宇打了电话,说你又有用武之地了,快来档案馆,有俄文需要你翻译。同时夏忠林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局长,陈局长说他负责找个懂日文的人,马上派过来。
张思宇和另一位日语老师到了,他们真的找到了高桥拓的材料,厚厚的一叠,两人分头翻译,译稿一张张传到夏忠林和赵丹枫手里。
高桥拓在供词里做了如下交代。
宪兵队的刑罚是很厉害的,主要有以下几种:
上大挂刑:把受刑者的两只手用绳子绑在一起,吊在圆木棒上,再把木棒放在铁架子上,让他的两只脚离开地面,我们再用**打他,每打一次,他的身体就会悠荡起来,一般在10分钟后,他的胳膊就会疼痛难忍。如果这时候受刑者不招供,我们就会给他换成四方木棒,因为四方木棒有角,比圆木棒更厉害,痛苦会增加很多倍。在用这个刑后,一周内他的两只胳膊是不好使的。
灌凉水刑:受刑者被赤身**绑在长板凳上,双手在凳子底下绑住,让他仰面朝天,再用毛巾把他的嘴盖上,用水管子慢慢地往他的嘴里灌水,如水流太大是灌不下去的。灌水3、4分钟,他会痛苦难忍,已经上不来气了,我们就会停止灌水,然后进行讯问,受刑者不肯招供,我们就再往他嘴里灌水。连续灌水三、四次,他的嘴里就会出血,大小便失禁。可是灌水每天不能超过三次,不然受刑者会被灌死。
竹剑打刑:竹剑是用四根竹片捆扎在一起,两头用牛皮包扎,长短和日本军刀一样,是用来练习日本战刀技术的。我们把受刑者衣服剥光,把他的两手绑起来,吊在铁架子上,用竹剑抽打他,这不光非常疼痛,几分钟后,受刑者身上就会扎满竹刺,鲜血淋淋,难以忍受。
柔道摔刑:我们日本军人都会一点柔道,这是日本武士道技术的一种,用刑的方法是两手扯住受刑者的衣领,把他背到后背上,用力往地上摔,受刑者的全身被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每一回摔二、三十次,他的骨头都会疼痛。这是戏耍受刑者的方式,我们都喜欢用这个刑法,既能练习武士道,又能使受刑者痛苦难忍。
刺指甲刑:让受刑者坐在椅子上,把他的两手绑在扶手上,两脚绑在椅子腿上,这样他就一动也动不了,我们用钢针或者是竹针插进他的指甲下面,这样受刑者就会哀号不止,这是非常疼痛的,难以忍受的,受刑者很多会昏死过去。受刑后很长时间,他的双手都不会痊愈,指头会肿胀,每天十分疼痛,不听使唤。
......
有一次我们给张宏星、张恒星用了灌凉水刑,把他们扒光,反绑在长条凳子上,连续灌了四次,他们还是不肯招供,他们的肚子已经涨得像小山一样,我用一根大木棒使劲砸在他们肚子上,他们的嘴里喷出血来,下面屎尿都喷了出来,眼珠好像都要冒出来了。他们昏过去了,我们就用冷水把他们浇醒,然后又给他们用了冰冻刑。那天外面的气温大约零下42度,他们光着身子,浑身是水,被我们拉到室外,很快他们身上的水就冻成了冰。他们全身颤抖,面无血色,大约过了10分钟,他们先后倒在雪地上,昏死过去了。因为有冻死的先例,我们只好把他们拖进屋来,往他们身上泼凉水,泼了几桶水,他们才醒过来。
看着这些文字,夏忠林面色苍白,赵丹枫浑身颤抖,张思宇泪流满面,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把拳头砸在墙上。赵丹枫走过去**他的后背,他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把头埋在墙上。
此时快到下班时间,陈局长和刘馆长来了,看到这个场景,陈局长瞬间猜到了他们从这些文件里看到了什么,他望向夏忠林,问道:“有我们需要的吧?”
夏忠林点点头头,又说了句“惨无人道”。
“今天就到这里,大家休息。”陈局长说:“我请大家吃饭。”
夏忠林摇摇头,“谢谢陈局长,不去了,我回家。”说完夏忠林就走了。
“吃不下。”日语老师说完也走了。
“小赵、小张,他们不去咱们四个去,走啦。”陈局长坚持着。
赵丹枫和张思宇也摇摇头,收拾了一下东西,跟陈局长、刘馆长告辞,只扔下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陈局长坐下来,开始读那些文件,刘馆长想了想,也坐下来读......
赵丹枫挽着张思宇的胳膊,在路边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二人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默默地走。
夕阳如血,染红了城市的天际。那晚霞宛如一场燃烧的战火,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悲壮的氛围之中。高耸的大楼在这片霞光中矗立,如同孤独的巨人,楼房的玻璃反射着如火焰般跳动的夕光,在车水马龙的喧嚣声衬托下,凸显出一种遭受破坏后的凄惨。晚霞的色彩愈发浓烈,从鲜红渐变为深紫,仿佛是城市的伤口在不断流血。天空中那厚重的云层,犹如一座座即将崩塌的山峰,沉重地压在赵丹枫和张思宇的心头。
此时秋风悄然吹过,将那股悲壮的气息深深地吹进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吹进了某些人的灵魂深处。这城市的晚霞,仿佛是一场宏大而又悲惨的落幕,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二
查阅日军战犯供词的工作继续进行着,调查组不能因为内容过于血腥、残酷,就放弃这些珍贵的资料,那样就等于回避了史实。他们必须面对这一张张泛黄的纸,面对这来自历史深处的无声的声音,无图的影像,每一张纸都像是擦拭过了鲜血,让看着它的人心头战栗不已。
很快,他们在高桥拓的供词里看到了关于李耀华、夏信升、周先德、万善庆、徐茂发、张恩荣遭受酷刑的情况。
“周先德、万善庆、徐茂发被带回宪兵队,我对他们分别进行审讯,先是规劝,后是诱导,均不凑效,我开始对他们实施酷刑,先后使用了灌凉水、上大挂、柔道摔、竹剑打等刑罚。他们对于其真实身份、联系人等一概不承认,不交代。”
“李耀华、夏信升被带回宪兵队,他们均已受枪伤,进行了简单的治疗,他们没有感恩我们对他们实行的人道,不肯与皇军合作,我们才对他们进行了刑讯,但是害怕把他们打死,特别是李耀华,他是首要分子,所以没有给他们上大挂,而是使用了烙铁烧皮肤。可是他们还是什么都不说,就使用了电刑,他们在惨叫声中昏死了,据说昏迷的人也能说话,还能回答问题,不会撒谎,我们就想试一试,但是他们并不会说话,害怕昏迷时间太长会死掉,我们就用冷水把他们浇醒,然后又试了两次,并没有出现预想的情况,看来昏死的人是不能回答问题的。”
高桥拓居然在供词中使用了“人道”这个词,他们有什么人道可言,这些法西斯分子已经是完全灭绝人性了,丧心病狂了。这一张张泛黄的纸,像一张张魔鬼的脸,来自最黑暗的地域深处,即使在太阳下,依然透着彻骨的寒气,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心都会被冻伤,你会眩晕,会迷茫,感觉它不真实,却又分明听到了它发出的怪叫。
高桥拓这种人会反省吗?能够被改造吗?你看他谈论对生命的残害,就好像谈论数学解题、物理实验;他依然称自己为“皇军”,这是不是证明他依然在想——你们这些愚民,怎么会懂得什么是王道乐土,怎么配享受大东亚共荣。
今天的夏忠林和昨天的张思宇一样,看完这些文字他坐不住了,两眼通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并且东张西望,好像要找到一件武器,然后冲出屋去,找鬼子拼杀。大家能理解他的心痛,大家也一样心痛,那里面有他的父亲,那些人也是今天的中国人的先辈。我们能感受到先辈们在酷刑之下的疼痛,也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火热的爱。
高桥拓还在供词中辩解:亚来、汪瀚海、张宏星、张恒星、李耀华、夏信升等等人,不肯与国家合作,被法院判处死刑,这与宪兵队无关,宪兵队只是负责侦缉,法院才是负责定罪的。所以,这些人的死,不能由宪兵队负责。
高桥拓的说辞不能不令人气愤,他不明白他所谓的“国家”是非法的吗?他不知道他所谓的“法院”本身就是非法的吗?他不去想自己是侵略者这个事实吗?所谓“国家”、“法院”不都是侵略者的傀儡、工具吗?他讲的侦缉,本质就是**,在别人的土地上,以入侵者的身份**爱国者,你说正义在哪一边?
这些供词,这些在1946年、1947年写下的供词,因为距离日寇投降时间接近,是不容易造假的,不容易说谎的,人证还在,伤还没好,事还没完,所以这些供词相对真实。它证明了张宏星、张恒星没有背叛、死得光荣,证明了《我在中国的往事》一书中存在谎言,证明了高桥拓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阴暗,以及他人性的卑劣。
在一个叫熊本的宪兵供词里,提到了高桥拓殴打张宏星和他的孩子。熊本写道:高桥拓受斋藤一男指派,把张宏星妻子、孩子抓到宪兵队,想让他的妻子劝说他投降,可是他的妻子、孩子并不这样做,这令高桥拓非常生气。他就当着张宏星家人的面给他上刑,把张宏星绑在长凳上,用**抽、木杠压,他不仅不回话,连哼都不哼一声,我知道他是怕他的家人心疼。高桥拓问张宏星,你真的这么强硬吗?在酷刑下真的可以一声不吭吗?高桥拓就把烙铁烧红,烙他的后背,烙他的胸口。他真的不吭声,难道他的痛觉已经消失了吗?他的妻子和孩子却一直在哭,他们被吓坏了,抱在一起不敢看。高桥拓就把张宏星的大女儿拉过来,好像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扇她的耳光,把她的嘴角打出了血,又用皮鞋踢她的肚子,踢她的腿,她倒在地上翻滚,高桥拓就追上去踢。张宏星妻子抱着一个小男孩,瘫坐在地上,哭着说你不要打我的孩子,你打我吧。张宏星就喊道,高桥拓你打孩子算什么?这是我和你的战斗,跟孩子无关,你能让我屈服才算你有本事。后来高桥拓把张宏星家人放了,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喘气,我想他是觉得自己失败了,有些羞耻。
殴打被捕者家属这样的事情高桥拓自己是没有供述的,他也知道这是真正的犯罪,是无耻的行为,他不敢说出来,可却被他的同伙给揭露了。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那时的日本战俘、战犯就是狗咬狗,把坏事都推到别人身上,极力为自己开脱。这个熊本的供词内容,与李家柱的讲述是吻合的,这就是真实的历史,是不容抹杀的。
张思宇眼含热泪,抄写着这些材料,赵丹枫轻声问他,“你抄这些东西干什么?留着吗?这不等于折磨自己吗?”
“我必须正视这些东西,勇敢地面对它。”张思宇说:“我要把这些内容写到文章里,让更对的人看到先辈的英勇和苦难,让更多的人记住日本侵略者的凶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