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二)
三
翻译、查阅日军战犯供词的工作进行到第三天,调查组在这些材料中看到了一份水野武彦的供词,其中就讲到了张宏星、张恒星不肯合作,至死不供的情况,他还讲了“北满抗日工作执行队”的事件:
1941年10月,抗联第三路军第九支队与关东军田中部队白丸讨伐队在依安县郊区遭遇,双方发生激烈战斗,第九支队主要干部贺立坚战死,其余大部分人员退却。战后,白丸讨伐队在贺立坚背包内发现一份名册,交给卜奎宪兵本部,经过破译,是潜藏在卜奎的反日组织“北满抗日工作执行队”的名册。随后,以我为首,组成“特别搜查班”展开调查侦破,因为是田中部队白丸讨伐队缴获的名册,所以这项调查被命名为“田白工作”。
我派遣宪兵跟踪、监视名单上的人员,准备一举全部抓获,执行队一成员察觉异常,向队长李耀华汇报,李感到情况有变,决定组织成员去关内躲避......
这个水野武彦在1944年被提拔为少将,派往**,日本投降后也被苏军押往西伯利亚。
看到这份供词,赵丹枫又想到了江兰心,她就是因为这个所谓的“田白工作”而牺牲的。赵丹枫想,该去唐老那里,把江兰心牺牲的经过了解得再详细一些。
在一份俄文材料中,大家还看到了这样一些内容。
高桥拓供述:我审理尹毓衡案件,他是国民党中统“东北现地动员委员会”哈尔滨地区、卜奎地区地下工作负责人,我们给他灌凉水4次,让他**在外面行走一次,他陷入半死半活状态,我们把他拉回到室内,浇了凉水,强迫他招供,他屈服了,供出了40多名同伙。
针对高桥拓的供词,水野武彦却给出了这样的说法:我是一向不赞成用刑罚的,斋藤一男和高桥拓却对刑罚狂热信赖,我有时顾不过来那么多事情,他们对抓捕来的人员动刑大多数时候我不知道,高桥拓说对尹先生灌凉水4次,其实有8次,**在外面行走也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都是在严冬时候,把尹先生衣服剥光,身上浇了冷水,然后绑在室外的柱子上,或者强迫他在外面行走,每次尹先生都会被冻得昏死过去。这是他们打人打累了,自己想休息,又想折磨被捕人员经常采取的手段。他(高桥拓)还说尹先生供出40多人,哪有那么多人,其实只有1个人,而且还不确定就是国民党员。
水野武彦在西伯利亚见到了自己曾经的部下高桥拓,二人毫不犹豫地互相揭发罪行,互相推卸罪责。
针对水野武彦的说法,高桥拓反驳:每个被捕人员水野武彦大佐(他依然称水野武彦当时的军衔)都会参与审问,大多数的刑罚都是他命令的,他是知道这些情况的,也有时是斋藤一男指使的。尹毓衡的问题我记错了,他好像是没有招供。
赵丹枫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这些战犯的供词有这么大的出入?即便是一个人,每一次的说法也会有不同。”
夏忠林说:“战犯们的供词都是不可信的,这些人手上都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每个人都直接或间接参与了屠杀,他们谈问题的角度始终是要为自己开脱。除非很多人指正了同一个事实,他们才不得不承认。”
熊本还供述,为了让尹毓衡屈服,高桥拓想到了利用尹毓衡的妻子,他就带着我去把尹的妻子卢静姝抓来了。
那个女人正怀着身孕,高桥拓先问了她一些问题,拿出一些照片让她看,问她是否认识照片上的人,女人一问三不知,只是摇头。高桥拓恼羞成怒,拉着女人去看尹毓衡受刑,他的意图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要么是尹要么是他的女人,应该会有一个人招供,女人总是会心疼丈夫,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或者是尹不忍心妻子替自己担惊受怕,然后屈服。可是高桥拓想错了,他低估了尹和那个女人的意志,他们真的什么也不怕。尹对着妻子大声喊“你什么也不知道,不要乱说话。”他的妻子也很坚强,就那样看着自己的丈夫受刑,什么也不说。高桥拓让两个宪补给尹毓衡上大挂,用**抽,用竹剑打,尹浑身鲜血淋淋,他的妻子泪流满面,却不哭出声来……
接着熊本在供词里为自己摆好,说高桥拓想给女人上刑,威胁尹毓衡把他的孩子打掉,自己就劝说高桥拓那样尹更不会合作,心里只会剩下跟你拼命的念头,于是高桥拓才放弃了这个打算。熊本还说自己劝说高桥拓不必牵扯女人,这些事情与女人无关,特别是她还在怀孕,然后高桥拓才放走了那个女人。可是斋藤一男知道了这件事,说熊本太心软,不配做天皇的士兵,还给了熊本两记耳光。或许熊本说的是事实,总之在这些材料中,这是唯一一个尚存一丝人性的事例。
翻译、查阅日军战犯供词的工作进行了一周,终于全部完成了,相关的材料都被挑选出来,做了誊抄,这些材料极大地丰富了调查内容,也成为了有力的佐证。随后,刘馆长带着档案馆人员给这部分材料建立卡片、归类上架。
四
赵丹枫正式开始写调查报告了,可是她写不下去,满脑子都是高桥拓的供词,而且那些供词变成了画面,白天挥之不去,夜里侵入梦中。她会长时间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别人跟他说话她也听不见,甚至会突然趴在办公桌上哭起来。夏忠林最先发现她情况不对,而且她跟夏忠林对话只剩下一个内容——高桥拓,跟她说其他事,她便不再接话。夏忠林把赵丹枫的情况告诉了张思宇,“她受刺激了,这项调查工作对于小赵来说过于严肃,有点残忍,这段时间她一直接收这样的信息,堆积在心里,而高桥拓等战犯的供词,终于把她的精神压垮了。”
张思宇就约赵丹枫逛街、逛公园,可是她三句话不离高桥拓,不离宪兵队的刑罚,她固执地与张思宇讨论日本宪兵在给人用刑时的心理活动,讨论抗日志士受刑时的身心感受。她问张思宇“日本鬼子是怎么想到设计那样的刑罚?每一种刑罚带给人的疼痛感肯定是不同的,那么恐惧感呢?我觉得针刺指甲比**抽打就更具恐惧感。”
张思宇尽量不与她讨论这些问题,只跟她说电影、流行歌曲什么的,但是她听不进去。张思宇就试着说要带她去医院,跟医生聊聊,她就激烈反对,说张思宇脑子有问题,说他心理脆弱、小题大做、无理取闹、歧视女性等等。张思宇就自己去了医院,咨询了心理医生,医生说赵丹枫的症状属于轻度抑郁,给出的建议包括用药,暂停工作,多参加体育活动、文艺活动。
张思宇从医院出来,给陈局长打了电话,把赵丹枫的情况汇报了。第二天,陈局长就把写调查报告的事交给了夏忠林,给赵丹枫放了假。
赵丹枫在床上躺了两天不肯出门,张思宇来找她,给她带来了医生开的药,赵丹枫不肯吃。张思宇就强拉着她听广播,听相声和音乐,赵丹枫的情绪稍稍有了好转。但是,随后她又说起了陈局长给自己放假的事,这是剥夺她工作的权利,她必须完成自己的工作,包括写江兰心事迹,写唐越回忆录,这些工作不完成,对不起抗日先烈。
赵丹枫突然问张思宇:“1956年,我们国家为什么对侵华日军战犯免予起诉,特赦了,可是他们真的改造好了吗?高桥拓就没有改造好。”
张思宇想,她怎么又说起这个?不要和她讨论这些问题,要岔开话题。于是张思宇就说起《童年》那首歌,说歌词写得好,特别有真情实感。
赵丹枫不接张思宇的话,继续说:“把这些脑子里还存着军国主义思想的家伙释放回国,就是让我们的烈士第二次牺牲。”
“你胡说什么!”张思宇终于忍不住了。“当年释放他们,是国家基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必须改善中国外部环境所做出的决定。**以博大胸怀和人道主义精神对待战犯,不采取报复性措施,体现了中国的大国担当和对和平的追求,是具有长远眼光和历史考量的举措。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赵丹枫说:“可是,没有杀了那些战犯,这不就使烈士们的在天之灵没有得到告慰吗?第一次,烈士们为国家独立自由献出了生命;第二次,烈士们为国家利益和未来牺牲复仇的机会了。”
张思宇反驳说:“烈士们在天有灵也不会像你这么想,他们的胸怀一定是博大的。”
赵丹枫的话让张思宇感到,要打开她的心结不是简单的事。
离开赵丹枫家,张思宇又去了唐越家,跟唐越长谈了一个晚上,先把战犯供词的事说了一遍,又把赵丹枫的情况讲了,特别是赵丹枫不肯吃药,这让张思宇非常着急。
唐越说能理解赵丹枫,自己在当年面对那么多同志受刑,面对那么多同志的牺牲,也曾崩溃过,那时候心里的苦不能对别人说,更没有人来安慰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现实、直视牺牲、战胜困难,不然就只能当逃兵。
张思宇说:“唐老,您这些话应该让丹枫听听。”
唐越说:“我不懂得医学,小赵现在的症状该如何改善还是要听医生的,我能给出的建议就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告别唐越,张思宇走在回家的路上,思考着唐越所说的“心病还需心药医”,以及这位地下工作老前辈的经验之谈“面对现实、直视牺牲、战胜困难”。我们总是觉得自己足够勇敢,可是我们毕竟置身事实之外,置身多年之后,靠着纸上的记录,靠着别人的讲述了解历史,如果把我们放在当时,变成当事者,我们还有足够的信念、勇气、坚强吗?
张思宇的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张思宇,如果你是张宏星,你会不会变节?!
烙铁、**、竹剑、大棒、凉水、钢针,这些东西快速在张思宇眼前闪过,他停下脚步,心跳加剧,他又用这个问题问了自己一遍,沉下心来,他对着秋夜湛蓝的星空,轻轻吐出三个字“我不会”。
明天,我要用这个问题去问问丹枫,不是说要直视牺牲吗?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如何来完成工作任务,如何面对内心的信仰,如何面对牺牲的先烈?
五
第二天张思宇先去了医院,把自己的想法跟医生讲了一遍,归纳为一句话,就是鼓励赵丹枫直面血腥的历史,战胜内心的抑郁。
医生基本同意张思宇的观点,说这样有点残酷,一般情况下他不会给患者使用这样的治疗方法。所谓这样的方法,就是精神分析法。医生就给张思宇简单讲了佛洛依德理论,关于精神疾病与潜意识的关系,针对导致疾患的客观原因,例如突然的悲痛、意外的惊吓、长期的压抑、固执的偏见、强烈的嫉妒等,通过精神分析(就是与患者谈话),找到患者潜意识中与疾患直接相连的那个情绪,我们通俗地称它为心结,找到了这个心结,我们就可以制定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这个方案就是打开心结的钥匙,心结打开了,患者的病就好了。
在张思宇的劝说下,赵丹枫终于同意跟着张思宇去医院接受医生的治疗,赵丹枫想象不到医生会对他进行怎样的治疗,结果到了医院,医生只是让她躺在一个沙发上,医生坐在她的身边跟她聊天,先问她有什么爱好,然后又问她讨厌什么,又问她害怕什么,比如孤独、黑暗、疼痛,赵丹枫说自己特别怕疼。
医生问道:“你记忆当中遭受过的最深的疼是哪一次?”
赵丹枫想了想说:“在我8岁的时候,我爸爸打了我一次,是我记忆当中最疼的。”
医生就问他,你爸爸是因为什么打你呢,赵丹枫说那一天她跟着同院的一个小哥哥去了公园,那个孩子也只是比她大一岁,可是出来的时候他们坐错了车,下车后就迷路了,天黑了,他们又冷又饿,哭着在街边走,走了很久很久还是找不到家。
“后来我们遇上了警察,警察叔叔把我们送回了家。”赵丹枫说:“这时候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爸爸妈妈到处找我,他们急坏了,见到我被警察叔叔送回来了,非常高兴,可是等警察叔叔走了之后,爸爸却脱下鞋,用鞋底打了我,对我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和家里说就跑出去玩。爸爸打了我好几下,非常非常的疼,我一直哭,妈妈过来安慰我,可是我还是哭,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后来睡着了。这件事情我始终记得,印象里就是最疼的一次,”
医生问:“你恨爸爸吗?”
赵丹枫回答:“有一点。当时心想爸爸不再喜欢我了,所以觉得挨打特别疼。”
“你说得没错,因为情绪的影响,就会觉得特别疼。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打你?”
“当然是怕我丢了。”
“你觉得爸爸爱你吗?”
“当然,爸爸是爱我的。长大后我就懂了爸爸打我是因为爱我。”
医生又问:“你觉得你恨爸爸多还是爱爸爸多?现在你还恨你的爸爸吗?”
赵丹枫想了想说:“当然是爱爸爸多。现在我当然不恨爸爸了。”
医生把张思宇叫过来,问道:“前几天你给我讲过的内容,我回去想了想。今天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你说你的爷爷张宏星在日本宪兵队受尽酷刑,你觉得他们疼吗?”
张思宇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疼。”
医生接着问:“他们怕吗?”
张思宇坚定地说:“他们不怕。”
“他们恨日寇吗?”
张思宇斩钉截铁地回答:“恨。”
医生再问:“那他们不怕酷刑的原因是什么呢?”
张思宇说:“原因是爱。”
医生转头看向赵丹枫,问道:“小张说烈士不怕酷刑是因为爱,那你说烈士爱什么?”
赵丹枫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爱国家,爱人民了。”
医生点点头说:“对,因为心里有爱,所以他们可以承受酷刑,他们不怕疼。例如你,你觉得小的时候父亲打你特别疼,你曾经恨过父亲,可是在你和父亲的情感当中,爱是主要的方面。当然了,父亲打你是因为爱,敌人打革命先烈却是因为恨,这不是一个问题,但是化解疼痛的却是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爱。”
跟医生谈完话,从医院走出来,赵丹枫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搬开了一块巨石,轻松了许多。然后张思宇就把前几天去见唐越的事情跟赵丹枫说了一遍。他说:“唐老说当年他面对战友被拷打甚至牺牲的情况,他也差点崩溃了,也曾痛苦过。那么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面对着自己的任务,他不能让自己崩溃,不能一直痛苦下去。那么怎么办呢,唐老说,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现实,直视牺牲,才能战胜困难,完成任务。”
赵丹枫说:“我知道,我现在也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比如我要写江兰心事迹,要写唐越回忆录,这些工作都在等着我。”
张思宇说:“那么,你敢于直视牺牲吗?当然,这是指当年先辈们的牺牲。”
赵丹枫语气沉稳地说:“这些道理我懂。”
张思宇又问他:“你这一段时间每次想到高桥拓的供词,想到他写的如何给烈士们上刑,你最关注的点是什么呢?”
赵丹枫笑笑说:“我明白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这就是刚才医生问我的问题,那就是疼,这个问题我已经把它解决了,这个心结我已经打开了。疼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你心里有信念,心里有爱,疼就是可以战胜的。”
张思宇搂着赵丹枫的肩膀对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从抑郁中,从阴影中走出来,我们一起来直视那段惨烈的历史,来完成我们的工作任务。”
赵丹枫把头靠在张思宇肩上,轻声说道:“亲爱的,谢谢你。”
过来两天,张思宇和赵丹枫聊天时,把那个问过自己的问题向赵丹枫提了出来,“丹枫,如果你是地下情报员,如果你被捕了,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之下,你会不会变节?”
“我不会。”赵丹枫不假思索地说。
“你仔细想想再回答我。”张思宇说。
“我就是不会,想多久我也是不会。”赵丹枫轻声说,语气却十分坚定。
张思宇想,看来她可以继续工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