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审视的目光
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的窗棂,王龙攥着档案袋的手心都有点出汗了,走廊尽头的挂钟这个时候敲了十下,黄铜钟摆的影子在地板上晃成道细长的警戒线,张诚的办公室就在那道影子后面,李梅告诉他张诚要见自己,来了这么长的时间,其实王龙和张诚的见面次数,真的很有限,但是前几天李梅突然询问他韩冰的事情,让王龙不确定张诚见自己与那件事情有没有关系。
“进来。” 门内传来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王龙推开门时,正撞见张诚用镊子夹着张照片,台灯的光柱在他鼻梁上投下道阴翳。照片里的青年穿着**大学的校服,眉眼间与王龙有七分的相似,嘴角那颗痣却比他的偏左半分,这是 “陈志明” 档案里的毕业照,也是他反复练习过的破绽点,果然,张诚确实对自己可能有些怀疑了。
“陈志明是吧?**大学历史系,民国三十一年毕业?” 张诚把照片钉在木板上,回头看向王龙,眼神中睿智,让王龙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是的主任,家父原本想让我去法国留学,赶上打仗就耽搁了。” 王龙的南京口音里掺着三分常熟话的软糯,这是训练时老巡捕用竹板敲出来的分寸,他故意让目光落在桌上的《剿匪手本》上,瞳孔微微收缩,这是 “陈志明” 该有的反应,对政治事务的生疏与敬畏。
张诚突然笑了,嘴角的纹路像把收拢的折刀:“令尊是陈记颜料行的老板?我去年在商会见过,他那枚翡翠戒指倒是稀罕。” 王龙的心脏猛地撞了下肋骨,档案里只写了父亲做颜料生意,从未提过翡翠戒指。他弯腰时,公文包的金属搭扣轻轻磕在桌沿,这是给自己定的定神暗号。
“主任好眼力,那是家母的遗物,缅甸老坑种的” 王龙忽然想起 “陈志明” 日记里写过父亲最爱炫耀的藏品。
“你民国三十年在南京,住哪个宿舍?”张诚的指尖在照片上那颗痣的位置反复摩挲,指甲修剪得像手术刀般锋利。
“文昌楼三楼东头,还是靠窗得第三张床,窗外还有棵老槐树,夏天总掉虫子。想要换床铺,几次申请都没有通过。” 王龙的回答快得像条件反射,随即又放缓语速,添上细节,这些细节是他在无锡训练时,让真正的**大学毕业生反复确认过的,连虫屎掉落的频率都记在日记本的夹页里。
台灯突然被拧亮,光柱刺得王龙眯起眼睛,张诚绕到他身后,王龙都能够感受到张诚鼻子呼出的热气。
“周教授的《中国近代史》,你期末考了多少分?” 这个问题像根针,猝不及防扎向王龙知识的软肋,周教授早在民国二十六年就病逝了,王龙转身时,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恰好掩盖住他瞬间的慌乱。
“周教授仙逝那年,我刚入学,听学长说他讲甲午战争最精彩,可惜没缘分听。” 王龙只能找借口来搪塞一下,然后眼睛不经意看了一下张诚胸前的钢笔,笔帽上的划痕与档案里记载的 “民国二十九年遗失” 完全吻合,这就有点意思了。
“这是民国三十年的考题,你默写段论述看看。” 张诚这个时候从抽屉里抽出本试卷,油墨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龙接过钢笔时,指尖触到笔杆的温度,张诚刚才直攥着它,他在试卷背面写下 “李鸿章与洋务运动”,字迹刻意模仿 “陈志明” 日记里的娟秀,连勾笔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写到 “北洋水师” 时,他故意停顿片刻,像在回忆某个模糊的知识点,余光却瞥见张诚正用放大镜检查他的握笔姿势,果然,张诚实在用细微的观察和细小的变化,来考验自己。
“家父总说我读书不用功,不像主任您,一看就是干大事的。” 王龙放下笔时,钢笔帽的朝向与张诚的一模一样,这是他观察了三天的细节,除非特别熟悉的,否则是不会露出破绽的。
张诚没接话,突然翻开王龙的档案,在 “社会关系” 页用红笔圈出个名字:“你认识钱立?”
“家父生意上的朋友,见过几面,不熟”王龙心脏骤然缩成团,钱立就是那个抽 “三炮台” 的特务头子,档案里写着两人是 “同乡”。
王龙的指关节轻轻叩着桌面,这是 “陈志明” 紧张时的习惯: 眼神余光看见张诚的瞳孔微微收缩,知道这句话正合对方心意,谁都不愿与声名狼藉的特务扯上关系。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张诚把档案推回给他,封面的 “陈志明” 三个字被指甲划出浅痕:“党部不是颜料行,干不好要掉脑袋的。” 他起身时,皮靴跟在地板上磕出沉重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王龙的神经上,“下周开始,你跟着李梅整理抗战时期的档案。”
王龙走出办公室时,走廊的阳光晃得他眼晕。李梅正站在档案柜旁,月白色旗袍的领口沾着片梧桐絮,见他出来立刻转身,指尖在 “民国二十六年” 的标签上顿了顿这是安全的暗号。
“陈先生过关了?” 李梅的苏杭口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梨涡却没像往常那样绽开。
“张主任很严格。” 王龙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张诚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玻璃镜片反射着档案柜的铜锁。他突然想起训练教官的话:“猎人总在猎物放松时扣动扳机。” 走廊的挂钟又敲了下,这次的钟声格外沉闷,像在提醒他:真正的审查,才刚刚开始,而李梅也让王龙格外的小心。
傍晚整理档案时,王龙在民国二十六年的卷宗里发现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 “钱立与张诚往来密切”,字迹与李梅茶缸底的便签如出一辙。
王龙不动声色地将纸条藏进袖管,听见窗外传来了宪兵换岗的皮靴声,档案柜的铜锁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只眼睛,正从四面八方盯着他这个 “陈志明”,离开党部时,门岗的宪兵突然敬了个礼:“陈先生慢走。”
王龙点头的瞬间,看见张诚的黑色轿车正停在街角,车窗的阴影里,双眼睛正穿透梧桐叶的缝隙,牢牢锁在他的背影上,让王龙不寒而栗,电车驶过外白渡桥时,黄浦江的潮水拍打着堤岸,像在重复张诚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我盯着你呢。
回到旅社,王龙将今天的对话记在日记本最后一页,用铅笔写得极轻。
“张诚知道钱立底细”“李梅在传递情报”“档案有被篡改痕迹”,写完后,王龙小心翼翼的用面包屑擦去字迹,只留下几不可见的印痕。
窗外的弄堂里,卖花女的吆喝声带着水汽飘进来,“栀子花,白兰花 ” 的软语里,藏着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试探与伪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卖花女好像每次都在这个时候过来卖花。
子夜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画出档案柜的影子。王龙摸出那枚 “三炮台” 烟蒂,在台灯下与张诚办公室的烟灰缸比对,滤嘴的齿痕果然完全吻合。
王龙突然明白,张诚的审查从不是为了找出破绽,而是要看看猎物在陷阱边的反应,就像伊春林区的猎户,总爱先放只兔子试探陷阱的灵敏度。
明天,他要跟着李梅整理抗战档案了。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藏着多少秘密?张诚又会在档案里埋下什么诱饵?王龙对着镜子练习 “陈志明” 的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刚好遮住紧咬的牙关,他知道,从走出张诚办公室的那一刻起,这场潜伏游戏的难度,已经提高了不止一个等级。
档案柜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动,像头沉默的野兽。王龙把 “陈志明” 的日记摊在桌上,扉页的钢笔字在月光里泛着白:“慎言,慎行,慎独。” 这六个字,是他接下来要走的路,每一步都得踩在刀刃上,却又不能留下丝毫血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可以相信的人。
窗外的蝉鸣又开始了,一声声,像在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敲着单调的鼓点,王龙知道,张诚眼中的那丝怀疑,绝不会轻易散去,而他能做的,只有让 “陈志明” 的面具,戴得比皮肤更贴合,让那些审视的目光,永远找不到可以下手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