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乱世浮萍
上海的梧桐叶刚染上浅黄,法租界的霞飞路上就挂出了青天白日旗,王龙抱着一摞档案走过街角时,看见几个穿中山装的人正撕扯墙上的日文标语,石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场早来的雪,王龙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枚用铅笔描摹的平安扣印记,隔着衬衫硌着心口。
档案室的气氛比初秋的天气更凉,老张用茶缸盖敲着桌面,压低声音说:“听说巡捕房在查‘附逆’的人,昨晚三马路抓了好几个,都是以前给日本人做事的。” 他的手指在档案柜上点了点,紧接着又说道,“连广慈医院的王医生都被带走了,就因为民国三十年给日本兵看过病。”
王龙翻档案的手顿了顿,广慈医院四个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记忆,根据吴军提前为他设计好的备案,韩冰的一个远房舅舅应该就在这家医院当护工,王龙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到民国二十八年的户籍册上,指尖划过 “韩” 姓那一页,纸面因常年翻动泛起毛边,像被无数人抚摸过的旧物。
“抓那么多人做什么?” 李梅这个时候端着文件走了进来,月白色的旗袍换成了深色布衫,领口的盘扣这一次系得格外的紧。
“我家隔壁的张老板,就因为给日本洋行送过货,今早被带走时哭得像个孩子。” 李梅将文件放在王龙桌上,纸张边缘的毛刺刮过他的手背,“陈先生,你说这世道,谁还没在难处里求过活呢?”
王龙合上档案柜,铜锁扣合的轻响里,听见街面传来鞭炮声,有人在庆祝胜利,红纸屑飞进档案室的窗棂,落在那本摊开的《申报》上。
社会版头条印着 “肃奸委员会成立”,下面列着长长的名单,每个名字旁都画着红色的叉,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王龙并没有回答李梅的问题,而是随便找了一个理由把这个话题岔开了。
午休时,王龙借口买烟走到四马路,曾经挂着 “大日本军管理” 木牌的那个建筑,如今也是换了新的招牌,门口站着穿短打的汉子,腰间别着个盒子炮,正盘查每一个进出的人。
王龙注意到此时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被拦在门口,怀里的药箱也被摔在地上,玻璃药瓶碎了一地,褐色的药液在石板上漫开,像一摊凝固的血。
“她男人以前给日本人配过药。” 围观的人里有人低声议论,王龙的目光落在散落的药瓶标签上,“甘草”“当归” 的字样混在碎玻璃里,让他想起在东北偷偷进入药店,偷药的时候药箱里的草药味,那妇人被推搡着塞进黄包车上时,鬓角的白发散乱下来,露出的面容,竟然和韩冰有相似的眉骨轮廓,这让王龙一时间愣了神。
回到党部的时候,收发室的小赵此时正在往布告栏上贴告示,米黄色的纸上用毛笔写着 “凡曾为敌伪服务者,限三日内自首”,墨迹淋漓,仿佛刚从墨池里捞出来。
王龙假装整理布告栏旁的档案箱,听见小赵跟其他人说:“这次是动真格的,连公共租界的巡捕都要查,只要在日本人的机构待过的,一个都跑不了。”
王龙听在耳中,心中也是一紧,因为他在东北的时候就在日军司令部里面待过,而为了这一次的潜伏任务,吴军他们把关于王龙所有的信息,都进行了改变,把他日军司令部那一段给改变了,如果没有韩冰这个人的存在,那么也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因为除了少有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王龙在日军司令部那里存在过,所以,为了避免韩冰这边出现问题,吴军他们费尽周折,做了很多的工作。
傍晚整理旧档案的时候,王龙在民国三十二年的《上海工商名录》里发现夹着的字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娟秀:“广慈医院护工韩姓,已离职。”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捏着字条边缘,纸角很快被汗浸湿,这是李梅的笔迹,她总在档案里夹这种小纸条,有时是提醒注意张诚的动向,有时是标注哪份档案有涂改。
“陈先生还不走?我娘做了些菜,我给你带了点尝尝” 李梅的声音这个时候从门口传来,只见她手里提着个布包走了进来。
王龙迅速将字条塞进档案册,抬头时正撞见她眼里的探究,像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旧物,王龙对李梅现在充满了好奇和小心。
“多谢李小姐,司机来接,改日再谢。” 王龙拿起公文包,金属搭扣故意撞出了声响。
离开党部,坐上黑色轿车驶过外白渡桥时,王龙掀起窗帘一角看向外面,苏州河面上漂着些撕碎的日文报纸,被秋风卷着撞向桥墩,他看见对岸的码头旁站着以群背枪的人,正检查登船人的证件,其中一个穿短衫的青年被推倒在地,怀里的包袱散开,露出几件女人的衣裳。
“先生要去哪?” 司机突然问,方向盘在手里打了个圈,王龙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霞飞路上的霓虹灯已经亮了,映得法国梧桐的影子忽明忽暗。“去广慈医院附近” 王龙说这话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里韩姓女子究竟是谁。
医院门口的石板路上,散落着不少被丢弃的日文病历,王龙假装找亲戚,向门口的摊贩打听:“请问这里有位姓韩的护工吗?民国三十一年在这里做事的” 卖烟的老头上下打量他,递过一支烟:“早走啦,去年就听说去了宁波,日本人投降前就走了。”
“那她家里人呢?”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里摇晃,照亮老头眼角的皱纹, 王龙吸了口烟,尼古丁的辛辣压不住喉咙的发紧。
“她舅舅还在里面当杂役,不过这几天查得紧,怕是不敢见人。” 老头朝医院侧门努努嘴。
王龙刚要再问,突然看见几个穿中山装的人朝这边走来,臂上缠着 “肃奸” 的红袖章,王龙迅速掐灭烟头,转身走进旁边的弄堂,他可不想在什么都没有掌握的情况下,惹麻烦。
回到住处,王龙从公文包取出那本户籍册,在油灯下翻到 “韩冰” 那页,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眉眼清秀,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和韩冰竟然如此的相似,王龙用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边缘,纸面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鹰嘴崖的雪,那时韩冰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数着离别的日子。
窗外传来巡捕的皮鞋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巷口,王龙将户籍册塞进床底的木箱,上面压着几本线装书,他知道自己不该分心,张诚昨天刚交给他整理的 “江浙防务概要” 还放在桌上,第三页的地图上,吴淞口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像个醒目的警告。
子夜的钟声敲响时,王龙坐在桌前抄写防务信息,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他总想起韩冰给的平安扣,也仿佛看到被吴军送走的韩冰,临行前的样子。
晨光爬上窗台时,王龙已经将抄好的情报折成细条,藏进钢笔的笔杆里,他对着镜子整理长衫领口,看见镜中的 “陈志明” 眼神疲惫,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那个很像韩冰的人或许在宁波,或许还在上海的某个角落,而他,必须沿着这条潜伏的路走下去,竭尽自己所能。
走出巷口时,早点摊的白汽已经升起,王龙老样子买了两个烧饼,热气烫得他指尖发麻,街角的布告栏前围了不少人,新贴的名单又长了一些,咬了口烧饼,芝麻的香气混着清晨的潮气漫进喉咙,脚步坚定地朝党部走去,那里有他不能分心的使命,有比个人安危更重的责任。
档案柜的铜锁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王龙打开柜门的瞬间,看见放在最上层的字条:“宁波方向,有船” 王龙将字条悄悄塞进袖管,指尖触到那片粗糙的纸边,突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踏实了些,乱世浮萍虽无定所,但只要还有方向,总有重逢的那天。而眼下,他要做的,是守好这片方寸之地,让更多离散的人,能等到团聚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