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
赵丹枫开始撰写唐越回忆录,她根据半年来与唐越的谈话记录,先列出了一份唐越年表——1908年唐越出生,1927年考入东北军十八师军事教导旅特务连,1929年参加中东路战争被苏军俘虏,1930年考入东北陆军讲武堂黑龙江分校,1932年春加入共产国际卜奎西线军事情报站、拍摄卜奎日军飞机场、由组织安排进入伪满警备团当排长,1933年设计使义勇军九支队跳出了敌人的围剿,1934为革命军提供军火列车情报、年底打入伪满第三军管区司令部参谋处情报科、成为共产国际党员,1935年2月和江兰心结婚。
写到这里,赵丹枫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个和自己相距几十年时空,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女人,不知何故让自己感到无比亲近,多少次设身处地去想江兰心,去体会她的爱和恨,总是让自己感动不已,每当这时,赵丹枫就会想:我是不是在替她活着?在替她看着眼前的世界?
在之前完成的江兰心事迹材料中,赵丹枫深情地写到:“在苦难中,她微笑着挺直脊梁;在暗夜中,她目光炯炯望向星空;她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强的心,她远去的背影中闪着永不磨灭的光。”
收回思绪,赵丹枫继续写到——唐越在1935年4月联手钟文楷获得日伪军在整个东北的兵力部署情报、同年夏盗取日军密码本、年底查获日寇企图逮捕作家亚来后通知其离开卜奎,1936年11月在组织遭到破坏时坚持留在卜奎、掩护钟叔钟婶离开卜奎,1937年1月和江兰心一起处决**卢子贵、与江兰心相互承认真实身份、帮助张宏星家属在艰难中度日,1937年、1938年在与组织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两次获取日军火力配备情报、在与组织恢复联系后送出日军火力配备情报、同年秋回到伪军警备一团任少校营长,1939年在诺门罕战役期间为苏军提供情报、因工作成绩突出而获得苏联红旗奖章、协助抗联第三路军第六支队跳出敌人的伏击圈,1941年回伪满第三军管区司令部任军务处副处长、11月江兰心牺牲、解救姚远芳、12月侦查日军516部队情况,1943年解救刘铁夫等人未获成功。
写到这里,赵丹枫停下笔,以上是她半年多来所了解的情况,也就是说此后的事情唐越还没有给她讲。她把自己所写的年表又从头看了一下,深深感慨:当年,这个战斗在黑暗之中,战斗在敌人心脏之中的人,竟然做了这么多工作,一边要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一边要对付敌人暗算,这是何等的不易呀!她不禁想起自己看过的京剧《智取威虎山》,其中的少剑波有这样一句台词:“子荣同志,英雄啊!”那么这句台词也可以送给唐越,他也堪称英雄,而且是一个无名英雄。
赵丹枫计划“两条腿走路”,一边开始回忆录的写作,一边继续请唐越讲述1943年后的事情;写作放在白天,谈话放在晚上,这样可以加快进度。她把自己的计划讲给张思宇,张思宇担心影响唐越休息,毕竟唐越年事已高,如果每天晚上都给赵丹枫讲上一两个小时,怕老人家吃不消。
张思宇虽有担心,当晚还是陪赵丹枫来到唐越家,赵丹枫向唐越提出自己的想法,唐越欣然接受,说人老了觉少,没关系的。最后张思宇提出隔一天来一次,给赵丹枫的计划打了对折,而且也不一定就在晚上,因为老人家可能会休息得早。唐越和赵丹枫觉得这样也可以。
赵丹枫问唐越:“上次您讲到在516部队院里拍了照片,姚远芳被敌人监视,您和她无法联系,后来怎么样了呢?”
唐越说:“敌人不光监视了姚远芳,也开始监视我。有一天我开着军务处的车外出,发现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车后面,我假装不知道,故意绕了几个弯,那辆车始终紧紧跟着,我确定自己已经被敌人盯上了。回到家里,我就想,必须尽快想出应对之策,否则不仅自己和姚远芳面临危险,更可能导致整个任务的失败。我在家里把之前所拍的照片冲洗出来,结果照片拍得很模糊,虽然调慢了快门,毕竟是夜里,手电的光也不足,所以仅仅靠几张模糊的照片,还不足以作为证据。我销毁了照片,藏好了胶卷,觉得侦查应该再进一步。怎么办?我想了一夜,决定让刘老歪他们替我再去一次王炮屯。”
二
特务们如同鬼魅般,悄然进入姚远芳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而姚远芳,已经感知到了暗处那如影随形的目光,表面上依旧维持着每日正常的上班下班的节奏,神色平静如水,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她行走在街头巷尾,身影看似从容,可只有她自己清楚,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钢丝之上。
另一边,唐越同样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他,深知此时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他想,既然这样,就再让刘老歪他们替自己去行动吧。这是他对当下局势无奈的选择。
时间在紧张与压抑中缓缓流逝,从军管区司令部到鬼子宪兵队,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唐越与姚远芳,在各自的位置上,如隐匿于黑暗中,等待着时机,而斋藤一男和他的特务们,则如秃鹫般,紧盯着猎物,期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特务们不知道,在王炮屯周边,一场行动已经开始了。这天,三个农民打扮的人拉着一辆架子车来到村南头的荒地打草,这是刘老歪、郑大力和王小满,他们按照唐越的指示,来到516部队附近,观察这支部队日常有什么举动。
鬼子的这支部队被一大片茂密树林包围着,非常隐蔽,只有一条路通向乡道,而这条路上鬼子设有岗哨。刘老歪他们看到,偶尔有卡车进出,而且全都盖着帆布棚,不知道车上装着什么。刘老歪让郑大力、王小满继续打草,自己则要抵近观察一下,他穿过树林,在树林边的草丛中爬下来,透过铁丝网查看院子里的情况。他看到里面鬼子来来去去,有的穿着医生那种白大衣,有的穿着工人那种围裙,让人搞不懂这些家伙都是干什么的。接着刘老歪看到一辆卡车进了院子,帆布棚里跳下几个日本兵,又从上面拽下来几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中国人,然后,他们被押进一栋房子里。刘老歪顿时感到,这个院子里面发生的事情不简单。
突然,有鬼子巡逻队走过来,刘老歪赶紧退回到树林深处。等巡逻队过去了,刘老歪又来到树林边,往院子里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再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他便回去找郑大力、王小满。
此时,他们二人已经打了一车草,正在等着刘老歪。刘老歪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跟他们二人讲了一下,然后一起拉着车走上了村道。
迎面一个汉子走过来,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三人搞不清那个汉子是什么意思,不免紧张起来。
“你们不是王炮屯的。”那个汉子突然开口说道。
“俺们是四家子的。”刘老歪回答。
“咋上俺们这边打草啊?”汉子接着问。
“日本人飞机场那边不让打。”刘老歪临时编出来个理由。
汉子说:“你寻思俺们这边就让打呀。赶紧走吧,趁没叫鬼子看见。”
郑大力问:“咋的呀?”
“这不是也有鬼子兵营吗?也不让往跟前儿靠,打草放羊都不行。要是发现你们不是王炮屯的,你们就完了。”汉子边说边挥手,意思是让他们赶紧走。
“真他妈邪乎。”王小满嘟囔。
“邪乎的事多去了,晚上还烧人呢。”说完,汉子走远了。
刘老歪看了郑大力、王小满一眼,说了句“晚上来。”二人点点头。
夜色如巨大的黑幕,沉甸甸地压着这片大地,寥落的寒星发着微弱的光,仿佛被这凛冬逼迫,逃向无限的遥远。晚上7点多,刘老歪、郑大力和王小满三人出现在树林间,随后靠近林带边缘,悄无声息地趴在草丛里,警惕地观察着516部队大院里的动静。他们在这刺骨的寒冷中坚守,宛如三尊雕像,可直至将近夜里11点,那汉子口中令人发指的烧人场景却始终没有出现。
寒风如刀,肆意地刮过他们的身躯,三人被冻得四肢仿若不属于自己,手脚更是传来钻心的疼痛。天空中,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好似要将世间的血腥掩埋。刘老歪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嘴唇哆哆嗦嗦地对郑大力和王小满说道:“今晚看来是等不到啥了,咱们撤吧。”
无奈之下,三人拖着冻僵的身躯踏上归途。但他们不甘心,那种对真相的执着如同火苗,在心中无法熄灭。
此时,唐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惦记着刘老歪他们,不知道他们的侦查是否顺利,有什么新的收获。他忽地又想起了江兰心,感觉心脏好像被尖刀扎了一下,那种疼痛差一点让他昏厥,眼前浮现出江兰心的模样,她挺着大肚子笑呵呵地朝自己走来。唐越坐起来,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如果兰心还活着,该生宝宝了;如果妈活着,看到孙子得多高兴啊。想到此,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在心里喊:妈!兰心!想起老妈,眼前就又浮现出老妈的脸庞,老妈笑眯眯地看着兰心怀里的宝宝,然后婆媳二人一起望向自己。他甚至听到了老妈说:看,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他进而想,这些本应该是今天的现实,可是因为该死的日本鬼子,这些就只能是梦,是美梦也是噩梦,这个梦越美也就越让人心痛。妈,兰心,等着我给你们报仇......
三
第二天晚上,漆黑的夜幕再次降临,刘老歪他们又一次来到了516部队附近,继续趴在草丛中,忍着酷寒观察516部队大院里的动静。时针悄然指向10点多,突然,516部队的大院门缓缓打开,一帮身着防化服的鬼子兵鱼贯而出。他们拎着两个铁皮油桶,抬着两具尸体——那分明是中国人的尸体,向旁边的小院而去。
郑大力和王小满从腰里抽出枪来,指向了鬼子。刘老歪向他们二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沉住气。
小院的一角矗立着一个烟囱,连着一个看似普通的大炉子。鬼子们把两个中国人放到炉子边,两个人好像在动,他们没有死!他们在喊叫,因为离得有点远,他们的叫声又很弱,刘老歪三人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只见鬼子兵拿起油桶,将刺鼻的液体——无疑是汽油,浇在两人身上。随着“噗”的一声,火苗蹿起,瞬间将两人吞噬。
刹那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随风飘来,那是生命消逝的味道,是鬼子残暴罪行的铁证。几个鬼子兵狂笑着,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而那两个人已经不再挣扎。
刘老歪强忍着内心的愤怒与悲痛,压低声音对郑大力和王小满说道:“看来那人说的一点不假,这帮畜生,晚上真在这里烧人。”
火光在暗夜中狰狞地跳跃,把魔鬼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也烙印在了不远处三个中国人心里。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鬼子们才干完了这泯灭人性的脏活,哼着小调返回大院。待他们走远,刘老歪三人这才小心翼翼地退走。
三人找出藏在草丛里的自行车,在漆黑的夜色中,在空寂的土路上骑向城里。
回到城里已经是午夜,刘老歪三人敲开了一家小酒馆的门,老板一看三人的模样,以为是附近的农民,生气地说:“这都啥时候了?早就关门了,现在没吃的,你们请吧。”边说边往外面推他们,刘老歪聊起衣襟,露出里面的盒子枪,老板愣了一下,瞬间换上笑脸。
“小人有眼无珠,三位好汉里边请。”老板哆哆嗦嗦地说。
“烫酒,整几个菜。”郑大力吩咐老板。“别他妈寻思老子不给你钱。”
老板先从架子上拿下两把锡壶,把小烧给烫上。
“再煮一锅面条,得喝点热乎的,都他妈冻透了。”王小满边说边把肩上扛的大包裹放在桌子上。
老板边应承着边去了后屋。
郑大力上前解开包裹,里面是三人的军装。三人随后把衣服换好,坐下来等老板上菜。老板端着两盘菜出来了,看到三人身穿军装,吓了一大跳,他开始以为这三个人八成是胡子,结果竟然是国兵。
饭菜上齐了,每人先喝了两大碗面条,身子才暖和过来。王小满给三人倒上酒,刘老歪举起酒杯,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早晚,给那些被鬼子烧了的中国人报仇。”
“报仇!”郑大力、王小满低声附和。
按照之前的约定,唐越借着检查装备的名义,带了两个参谋来到警备一团,手下人去履行所谓的公务,唐越在魏团长办公室喝茶,过了一会儿说要去解手,在厕所里和刘老歪碰了头。刘老歪检查了一下厕所里没有别人,赶紧将侦察到的所有情况,包括前天白天的发现、昨夜看到的烧人场景,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唐越。
唐越听完,脸色愈发凝重,他更加确信,这个神秘的大院子,这所516部队,就是鬼子秘密生产毒气弹、残害无数同胞的罪恶渊薮。而他们必须要揭开真相,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同胞讨回公道,让这隐藏在黑暗中的罪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刘老歪看着唐越,目光极其坚定,语气也极其坚定:“唐老弟,这伪军俺们仨一天也不想再干了,你给找个门路,俺们要去干抗联。”
“真要去?”唐越问。
刘老歪道:“必须干抗联,得给中国人报仇。”
“好,我同意,不过要等一段时间,我得争取上级批准。”
“嗯哪。”刘老歪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