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碎叶烽烟(上)
黎明前的黑暗,冰冷而粘稠,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龟裂的戈壁上。风,终于失去了黑沙暴的狂暴,只剩下余孽般的呜咽,卷着细碎的砂砾,抽打着幸存者的脸庞,带来麻木的刺痛。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沙尘和一种源自断肢创口、混合着暗红物质残留的、令人作呕的焦糊腥气。
李昭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裹紧身上仅存的、破损的毡毯,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身体每一寸骨头都在**,肺里如同塞满了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怀中的沙狐,体温低得吓人,断臂处的布条被黑红色的血痂浸透,气息微弱如同游丝。赵大石和另外两名仅存的跳荡营队正,如同受伤的孤狼,沉默地围坐在周围,眼神里充满了血丝、疲惫和一种深埋的、尚未散去的惊悸。
“旅帅,清点完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跳荡营的队正,绰号“疤脸”的汉子。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嘴角的刀疤在惨淡的晨曦下更显狰狞。“算上您和沙狐,还有……四十七人。能动的……三十一人。马……只剩二十八匹。重伤六个,包括沙狐。轻伤……几乎人人带伤。水……只够一天了。干粮……省着点,两天。”
四十七人。从龟兹出发时的五百铁骑,十不存一。李昭闭了闭眼,胸中翻涌着冰冷的岩浆,那是愤怒,是悲痛,是对那吞噬了无数袍泽生命的黑沙暴和诡异怪物的无尽恨意,更是对前路更加凶险的沉重觉悟。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这片劫后余生的荒凉之地。残兵们或坐或躺,如同被风沙磨砺殆尽的顽石,沉默地舔舐着伤口,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仅存的、对生存的渴望。
“把重伤员安置在相对避风的地方,留下三人照看,给他们留足水。”李昭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其余能动的,包括轻伤,立刻上马!赵大石,带人把剩下的水囊干粮集中分配!”
“旅帅!沙狐他……”赵大石看着气息奄奄的沙狐,眼中满是担忧和不忍。
“他必须跟我们走!”李昭斩钉截铁,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沙狐扶起,用绳索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前,“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碎叶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带上他!”
赵大石不再言语,默默执行命令。很快,残存的队伍重新集结。三十一人,二十八匹马,带着重伤的沙狐和所剩无几的给养,如同被剥去鳞甲、伤痕累累的龙,在惨淡的晨光中,再次踏上了西行之路。每一步,都踏在袍泽的血肉之上,每一步,都通向更加深沉的未知。
日头升得老高,却毫无暖意,只是将戈壁滩的荒凉与残酷照得更加刺眼。空气干燥得如同火炉,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马蹄踏在滚烫的砂石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
“旅帅!前面!碎叶城!”负责瞭望的“疤脸”猛地勒住马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指着远方地平线!
李昭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天地相接的尽头,一片灰黄色的、低矮起伏的山峦轮廓之下,一座孤城的剪影,如同巨兽的脊骨,倔强地耸立在广袤的戈壁滩上!那便是碎叶城!
然而,当视线拉近,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昭的心脏!
碎叶城,被围困的碎叶城!
城池并不高大,夯土的城墙在风沙侵蚀下显得斑驳而沧桑。此刻,这座孤城被一片密密麻麻、如同黑色蚁群般的营帐死死围住!突厥人的金狼旗在无数帐篷顶上随风招展,如同嗜血的狼群露出了獠牙!无数细小的黑点在城池外围移动,那是围城的突厥士兵和攻城器械!城池上空,数道粗黑的狼烟笔直地升腾而起,刺破昏黄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孤城的绝望!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城池的西北方向,一片巨大的、颜色明显深于周围戈壁的黑色沙地,如同大地上的一块丑陋伤疤,紧邻着城墙!那片黑沙地死寂一片,寸草不生,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而在黑沙地与城池之间,李昭甚至能看到几段坍塌的城墙缺口!缺口处残留着焦黑的痕迹和暗红色的污渍!
“金帐狼骑……莫贺咄……”李昭咬着牙,念出斥候临死前嘶吼的名字。三万突厥精锐,如同铁桶般围困着这座孤城!而那片紧邻城墙的诡异黑沙地,无疑就是吞噬了唐军斥候、孕育了那恐怖狼面怪物的——黑沙暴源点!碎叶城,不仅被突厥大军围困,更被这源自“龙渊”的诡域紧紧扼住了咽喉!
“旅帅!看城头!”赵大石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
李昭凝神望去。碎叶城那并不高大的城墙上,人影稀疏。但就在主城门楼的方向,一面残破的、沾满污迹的唐字大旗,依旧倔强地飘扬着!旗帜下方,一个模糊的身影,身着破损的明光铠,拄着一柄长刀,如同钉在城头的礁石,岿然不动!即使相隔遥远,李昭也能感受到那身影散发出的、一种近乎凝固的疲惫和钢铁般的意志!
高胡子(高侃)!他还活着!碎叶城还在!
一股混杂着激动、悲怆和无穷压力的热流猛地冲上李昭的咽喉!他猛地抽出横刀,刀锋直指那孤城的方向!
“破障营!目标——碎叶城!跟我冲过去!”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必胜的宣言。只有三十余骑残兵,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如同扑火的飞蛾,在突厥游骑尚未发现的缝隙中,向着那座被死亡和黑暗重重围困的孤城,发起了最后的冲锋!马蹄踏起滚滚烟尘,在死寂的戈壁上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
洛阳,千金渠堤坝。
晨光熹微,驱散了黄河上的薄雾,也照亮了堤坝上的一片狼藉与疲惫的胜利。
浑浊的河水依旧奔流,但水势明显平缓了许多,不再有那令人心悸的狂暴。堤坝经过一夜的疯狂加固,渗漏点大部分被堵死,只留下几处细小的水渍。空气中那股刺鼻的腥气和凶煞之意已然消散,只剩下河水固有的土腥味和淤泥的腐殖气息。
河工们横七竖八地瘫倒在相对干燥的堤坡上,鼾声如雷。他们太累了,经历了昨夜的生死搏杀和透支体力的劳作,此刻终于支撑不住。老孙头靠在一堆沙袋上,花白的胡须沾着泥点,手里还攥着半块硬邦邦的胡饼,人却已沉沉睡去。
裴琰独自一人,站在昨夜那处最大的渗漏点旁。他脸上满是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单薄的粗布短褐上沾满了泥浆,早已看不出本色。但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被河水洗过的星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静和深深的探究。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堤坝下方、靠近水线的泥泞滩涂上。昨夜巨兽挣扎翻腾、又被无数重物砸落的地方,此刻一片狼藉。浑浊的泥水中,半埋着一块巨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青黑色甲壳残骸,散发着浓烈的腥臭。而在那残骸周围,被河水冲刷和重物翻搅过的淤泥中,半掩半露着几块大小不一、颜色深沉的石头。
吸引裴琰的,不是那巨兽的残骸,而是其中一块约莫拳头大小、通体黝黑、表面却隐隐透出一种奇异暗红光泽的矿石!那暗红的光泽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如同血管般,在黝黑的石质内部蜿蜒流淌,汇聚向矿石的一个棱角。在那个棱角上,赫然有一个清晰的、被水流冲刷后依然轮廓分明的凹痕——那正是“龙渊”的扭曲符号!
裴琰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滑下堤坡,不顾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块矿石旁。冰冷的河水漫过他的脚踝。他蹲下身,屏住呼吸,伸出手指,轻轻拂去矿石表面的淤泥。
触手冰凉坚硬,带着河底特有的湿滑。那暗红色的、如同熔岩般流淌的光泽,在晨光下显得更加妖异。指尖划过那个凹刻的“龙渊”符号,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仿佛能引动血脉深处某种共鸣的悸动感,顺着指尖蔓延而上!这种感觉,与在长安大理寺签押房触碰那块青铜残片时如出一辙,只是微弱了无数倍!
果然!这黄河巨兽,与“龙渊”同源!这矿石……是它的伴生物?还是……“龙渊”力量侵蚀这片水域的某种媒介?
裴琰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地用衣襟包裹住这块暗红矿石,将它从淤泥中挖了出来。入手沉重,比寻常石头重得多。他又仔细在周围翻找,又发现了几块较小的、同样黝黑并带有暗红纹路的碎石,以及一块边缘锋利、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断裂利爪尖端的青黑色骨片。他将这些“战利品”仔细包裹好,揣入怀中。这些东西,是千金渠水患真相的关键,更是通往“龙渊”核心秘密的钥匙!
他直起身,望向奔流不息的黄河。浑浊的河水在晨光下泛着粼光,暂时收敛了它的狂暴。但裴琰知道,平静只是表象。那被重物砸伤的巨兽,或许只是蛰伏。这河底深处,这“龙渊”的阴影,远未消散。
“裴大人!裴大人!”一个带着惊喜和谄媚的声音传来。是水部司那位姓孙的主事。他不知何时醒了,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昨夜的不耐烦和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谄媚的恭敬。“哎呀呀!裴大人真乃神人也!力挽狂澜,保住了千金渠,保住了洛阳以北万千生灵啊!下官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昨夜若非大人……”
裴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孙主事,堤坝虽暂时稳固,但根基已伤。需立刻征调民夫石料,进行彻底加固。昨夜被水冲毁的窝棚,也需重建安置灾民。还有受伤的河工,务必妥善救治抚恤。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保证办得妥妥帖帖!”孙主事点头哈腰,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对了,裴大人,东都留守府的杨长史(长史为留守府高级属官)听闻大人昨夜神勇,力退河妖,甚是欣喜!特命下官传话,请大人今日巳时,务必往留守府一行!杨长史要亲自为大人表功!这可是天大的机遇啊!”
杨长史?裴琰心中微动。东都留守府是洛阳最高行政机构,杨长史位高权重。他的召见……是为了千金渠的功劳?还是……嗅到了什么别的气息?
裴琰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知道了。有劳孙主事。”
孙主事心满意足地告退,去张罗善后事宜了。
裴琰站在原地,怀中揣着那块冰冷的、带着“龙渊”符号的暗红矿石,目光再次投向奔流的黄河,又转向西方陇右的方向。狄公的密信,李明远的凶险,武玲珑的阴影,还有这刚刚显露狰狞的“龙渊”……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正从四面八方,向着他和李昭,悄然收拢。
长安,通往陇右的官道上。
一辆外表朴素、内里却颇为宽敞舒适的马车,在四骑精悍护卫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车轮**干硬的黄土,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内,熏香袅袅。一个身着青色宫装、容貌清丽却眉眼冷冽的年轻女子,正闭目养神。她坐姿端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正是武玲珑的心腹侍女,青鸾。
她对面,坐着一个身着灰色文士长衫、面容普通到扔进人堆就找不到的中年男子。他气息内敛,眼神温和平静,如同一个普通的随行文书。只有偶尔抬眸间,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利光芒,才泄露出一丝不凡。他叫“灰隼”,是武玲珑麾下“玲珑使”中的顶尖人物,精于追踪、暗杀、情报。
“青鸾姑娘,”灰隼的声音平和,打破了车内的寂静,“按脚程,再有两日,便可进入陇右道地界。张掖的‘眼线’已有密报传回。”
青鸾缓缓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清冷,如同深潭寒水:“说。”
“李昭一行,于三日前抵张掖。入城时恰逢碎叶城斥候拼死突围报信,带来突厥围城及黑沙暴恶鬼的消息。李昭未做停留,当日便领了补给,昼夜兼程奔赴安西都护府龟兹镇。”灰隼语速平缓,如同在念诵一段无关紧要的公文,“另据报,就在李昭离开张掖次日,郡主派往陇右的另一路‘信使’,遭遇不明势力伏击,全军覆没。信物……不知所踪。”
青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派去联络突厥莫贺咄、传递“合作”意向的信使被截杀?谁干的?李唐残余?还是……安西都护府王方翼的人?信物丢失,意味着那枚可以取信莫贺咄、关乎“龙首”线索的赤金令牌落入了他人之手!这无疑给她的计划增添了变数。
“李昭现在何处?”青鸾的声音依旧清冷。
“最新密报尚未传回。”灰隼答道,“但按时间推算,他应已抵达龟兹,并领受了任务。目标是碎叶城,探查黑沙暴虚实。以他的性格和狄仁杰的密令,他必定会去。只是……安西军主力被突厥牵制,王方翼能给李昭的支援,恐怕极其有限。此去碎叶,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青鸾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寒冰雕琢的花,“那也要看他有没有命活到碎叶城下。‘黑沙暴里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郡主说过,他若死于‘龙渊’反噬,或是突厥人之手,那是他的命数。但‘龙首’的下落,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身下的锦垫,发出细微的声响:“传令我们在安西都护府和莫贺咄军中的‘眼睛’,盯紧李昭!他若死在路上,便罢了。他若真能闯到碎叶城下……”青鸾眼中寒光一闪,“必要时,助他一臂之力,让他进城!然后……在他找到‘龙首’线索时,‘拿’过来!”
“是。”灰隼垂首应道。
“还有,”青鸾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陇右方向昏黄的天空,“查清楚是谁截杀了我们的信使,拿走了信物。无论是谁,敢挡郡主的路……死。”
马车继续前行,卷起一路烟尘。青鸾重新闭上双眼,仿佛刚才那番充满杀机的话语从未出口。车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熏香的气息和车轮碾压道路的单调声响。但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意,已随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渗透向烽火连天的陇右戈壁,笼罩向那座被死亡与黑暗重重围困的孤城——碎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