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船
后半夜起了风,从海面上吹来的雾气把人身上打得湿漉漉的。
海风一吹,凉飕飕的。
这一夜,姜远睡得并不踏实。
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只手还被捆着,自然是睡不好。
倒不是姜远矫情。说实在的,这些年当兵打仗,在哪儿他都能睡着。
战场上休息的机会难得,往常他总是一闭眼,不出几秒钟就打起了鼾。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一闭上眼,脑子里总会闪现出很多熟悉的场景。
那些场景就像是放电影一样,生生把他从睡意里拽了出来。
他不知道日本人要把他们拉到什么地方,老周说,大概是要拉出国,去当奴工。
听到这话,姜远心里咯噔一下。
要出国,那不知道得跑多远。
家,是越来越远了。
想那么多干啥?家还有吗?
姜远早就没家了。
罢了,不想了。
姜远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刚睡下没多会儿,一个青砖黛瓦的小院子却浮现在眼前。
院子里有一棵枣树,还有一棵柿子树。
那是哪儿呀?那是他的家呀。
父亲曾和他在枣树下读书,母亲则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一边忙活,一边念叨着,说要给他娶一房媳妇。
要不是后来战事爆发,恐怕这房媳妇早就娶进门了。
忽然,一发炮弹落下。
姜远猛地睁开眼,惊出了半身冷汗。
再看四周,其他人都睡着,鼾声此起彼伏。
姜远知道自己做了噩梦。
他叹口气,睁着眼睛望着夜空。
漆黑的夜空里繁星点点,看着看着,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那是不久之前,他去重庆接收一批学生军。
那天,他还是**军的一名副营长。
随着战事逐渐深入,一批学弟慷慨从军,践行着“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的誓言。
民众自发组成的送行队伍排成长龙,郭沫若先生和一群**人士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所有人齐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
姜远带着这几个学生军回到队伍,就是那个暂编师。
刚到队伍里,他就明显感受到来自底层官兵的敌意。
也难怪,当时的学生军官中,不少是纨绔子弟,到了队伍后只会钻营取巧,军纪十分涣散。
那个敢死队队长赵二牛,看到他带着几个学生军,就毫不掩饰地讥讽他,说又来了一个“发面团”。
“发面”是北方方言,是面粉发酵成团。
赵二牛这样说,意思不言自明。
姜远瞪了赵二牛一眼,赵二牛却冷哼一声,满脸鄙夷。
赵二牛是典型的国军下级军官,满嘴脏话、举止粗鲁,军装上的扣子也很少扣全。
可在那次战斗中,他亲眼看见赵二牛在身上绑了十几颗手榴弹,钻到鬼子的一辆坦克下面,和那辆坦克一同炸响……
那一刻,姜远眼含热泪。
他为自己曾经因个人偏见,给赵二牛使过一些小绊子而感到羞愧和懊悔。
壮哉!我中华男儿。
……
嘀——!
尖锐的汽笛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远处驶来一艘冒着黑烟的船。
天渐渐亮了。
东边的云彩先被染成红色,渐渐又变成金黄色。海天相接之处,火红的太阳缓缓升起,渐渐变大,也照亮了整个海面。
船停下没多久,船上下来一群穿着水手服的日本人。
领头的是个留着仁丹胡的老鬼子,他背着手站在高处,一副俯瞰众生的模样。
港口的几个鬼子军官和码头上的人立刻迎了上去,和那个留仁丹胡的老鬼子汇合。
看样子双方很熟悉,先是握手,接着拥抱,又交谈了好一阵,还对着一张表格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后来谈妥了,双方再次握手,留仁丹胡的老鬼子转身回船,几个鬼子军官和港口的人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们谈完话约莫十几分钟后,伪军和日本兵开始驱赶空地上的战俘、百姓,让大家排队上船。
离得近了,姜远才看清这是一艘货轮,船身上写着“信×丸”号。
日本兵端着刺刀列队,不断催促他们赶紧上船。
人群排成长队,机械地朝着船上走去。
上了船,所有人的绳子都被解开了。
姜远揉了揉发红的手腕,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日本人把他们赶进了船舱。
这是一艘拉煤的货船,船舱里的煤炭只清空了一部分,还剩下一半。
所有人都进了货舱,只能蹲坐在煤堆上,放眼望去,煤堆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登船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等所有人都上了船,舱门才被关上。
那仅有的一丝亮光也被隔绝在外,货舱里变得更加昏暗,只有几个通风口透着气,也漏进一丁点亮光。
不多时,船身开始晃动,货轮开动了。
在拖船的拖拽下,这艘货轮驶出了港口。
沉闷的汽笛声从外面传到货舱,大家听到这声音,才知道船已经拔锚出发了。
有人嘀嘀咕咕地问要去哪,还有人讨论船能开多少天,所有人都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豌豆被解开手后,凑到了姜远身边。
周政群也在不远处坐着。
之前因为带头跟日本人争取粮食和水,舱里的人都对姜远和周政群高看一眼,这会儿不少人主动把好位置让给他们,还凑过来和他们聊天、说话。
当得知周政群和姜远都是带兵出身,众人的敬佩之情更甚。
姜远这时又多认识了几个人:有个叫陈茂才的安徽老兵,有山东沂蒙山游击队的汉子栓子,还有从河南被强抓来的农民二蛋子。
陈茂才和栓子的经历,跟姜远、周政群别无二致,他们都是在战斗中被俘的。
一开始,栓子说起自己被俘的经历时还有些不好意思。
周政群却宽慰他说:“鬼子来的时候,你敢拿起枪抵抗,就证明你是条汉子。弹尽粮绝的时候被俘,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听到周政群这番话,姜远心里五味杂陈。
他回想起来,其实自己在最后一刻是有自杀机会的——当时炮弹袭来后,他本可以拉响手榴弹。
可在最后一刻,残存的意志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成了俘虏。虽说心里不甘,却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而农民二蛋子说出的经历,让周政群和姜远大为震惊。
原来,除了像二蛋子这样被强拉来的民夫,还有不少人是被日本人骗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