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失我家园
无尘尚未画完，黄氏兄弟忽然失声叫道：“投石机！”
无尘听了停住手，抬起头来，他们三个人都脸色肃然，互相对视片刻，黄震海说：“这个寨墙挡不了多久。”
无尘以前曾经偷偷潜入过战场，见过攻城器械的威力，他站起身来，对小五儿说：“你带着庄中妇孺，从山里撤走吧。”
小五儿见此情形，知道事态严重，张了张嘴，还未说话，无尘又吩咐道：“你多保重，村子里的人都交给了你……还有那个筏子禁不得重物，一次只能渡几个人，凡是粗笨东西，都不能上筏子。黄大郎，安大叔，秦先生，你们几个协同小五儿带村里人先走，要快，要快！”
小五儿不再说话，带着秦药农三人，从城墙上飞奔而下，分头通知庄中佃户从沟里撤走。
小五儿跑回家中，一进院子就喊道：“娘，亭亭，紫影，要躲到沟里去，你们快点！”跑进自己房里，背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小包袱。
再跑出门来，只见秦氏拉着小安儿哥，领着亭亭和紫影，每个人都背着大大小小两三个包袱，已等在了外面，小五儿道：“不是说要尽量少带东西么？”
秦氏道：“有孩子，如此寒冷天气，怎么也要带条棉被挡寒。”
小五儿不再说话，把小安儿哥背到背上，领着他们向潭水边跑去。
小安儿哥见众人都在跑，以为在陪他玩耍，兴奋地直想跳起来，咯咯乐着，小脚一蹬一蹬地，手里举着木刀不停地喊：“杀！杀！杀！”
潭深数丈，又有溪水不停流动，并未结冰。小五儿划着筏子将他们送过深潭，对亭亭道：“你们向里面走，到司马大哥让修的那条山路那边等我，倘若一个时辰我到不了，你就领着大家翻过山，去城里找司马大哥。”不等她们说话，挥动竹蒿，划着筏子向回荡去。
小五儿等了一会儿，见沟中并无人来，心中焦急，又向庄子里奔去。
一出沟口，见庄里已经乱成一团，狗吠人喊。
乡亲们恨不得将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虎子娘和四虎各背了一个绝大的包袱，两人正抬着一个大罐子向沟里一步一挪，后面牵牛的扛锅的，竟然还有人挑着一担破旧家俱……
黄大郎虽然连声喝斥，并无人肯听，秦药农说了这个跑了那个。
安大富正和安大婶拉扯，安大婶也背着大包袱，手里还拉着一头吱吱叫的猪不肯撒手，嘴里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不帮我拿还拦着我拿……”她身后跟着新娶的儿媳妇儿，背着两个包袱，手里各抓着两只咯咯乱叫的鸡……
群狗受了惊，站地远远地看着这边狂吠。
小五儿一时怒气上冲，将刀拔出，挥刀砍向虎子娘的大罐子，“咣”的一声巨响，撒了一地红通通的醉枣，众人听到声音都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虎子娘一屁股坐到地上，正要撒泼哭闹，一把明晃晃的刀逼在她的眼前，她知趣地闭住了嘴。
小五儿高声叫道：“你们的儿子丈夫都在寨门前抗击辽兵，辽兵有投石机！咱们的寨门根本不堪一击！更何况血肉之躯？！咱们早走一刻，你们的亲人就可早撤离一刻！这些狼犺东西全都扔掉，只要有人什么都会有的！谁若要钱不要命，就把她扔在沟里！”
众人都互相低声说着“投石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寨墙都挡不住！越是此等不明觉历的东西越听起来吓人……虎子娘不服气地看看安大婶，瞪小五儿一眼。
小五儿二话不说，走过去一刀砍断了安大婶手中的绳子，那只猪吱吱叫着跑远了。
“安大婶，”小五儿一脸真诚地说道：“我们家的牲口都没管，我自己的毛驴和狗也还在庄子里。这些东西吱吱叫会把辽兵引到山谷里去。”
安大婶是个明事理的女人，知道事出无奈，叹了口气给儿媳妇使个颜色，将几只鸡也都放了。
其他众人见小五儿凶神恶煞一般地眼光转向自己，也纷纷精简物品。
小五儿又安排他们排成一队，不许拥挤，带到水潭边上，由黄大郎将他们分批运送过去。
黄大郎见庄子里早备有后招，心中暗赞，更觉得投靠西沟庄园是明智之举。
眼见秩序井然，小五儿让安大富和秦药农清点人数，她自己连忙奔回寨门口。
辽兵竟然还没有过来。
无尘听说众人已经撤走，便让男丁们也赶紧走。
众人听了便也向山谷里跑去，黄二郎却不肯自顾自逃命，等着无尘二人。
无尘忽然问道：“小五儿，你做的那个东西放在哪里？”
小五儿听了一怔，随后便明白过来，自己偷着做火药的事未能瞒过无尘，只是她见黄二郎还在旁边，不由对无尘使了个眼色。
“不妨事。”无尘摆摆手。
见他这样说，小五儿便领着两个人到了峡谷入口处，蹲到树丛里，扒拉开一堆乱石枯枝，露出一个洞口来，小五儿弯腰钻了进去搬出一个坛子来，边递给无尘边说：“我再拿几个，倘若辽兵追进谷来，咱们把谷口封住便可，倘若他们不追进山里便罢。”
“在庄子里设伏，多杀几个辽兵。”无尘道。
小五儿不由停下手来，“你不是说那个天道贵生……”
无尘手一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讲什么天道贵生？”
“那庄子岂不成了齑粉？”
“皮将不存毛将焉附？辽兵岂会顾忌你的庄子？”
小五儿不再说话，回首一望，泪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哪里还看得到东西？脑海里却浮现出庄园里春天百花盛开，秋季瓜果成熟时的美景，想到经此一战，庄子便成了废墟，水榭、磨坊、青瓦白墙的房舍全都没了，眼泪不由滚落下来，咬咬牙，回转身，不停地从洞中搬出坛坛罐罐来。
黄二郎见了这阵势，立刻明白过来，惊喜道：“果然有子母连环雷。”遂又埋怨道：“为什么不早点献给朝廷，此次北伐就不会失败。”
小五儿低着头不吱声，无尘道：“此次北伐失败是因为兵不精器不利吗？你可不要说你不懂军事！况且这是小五儿刚研制出来的，还不知怎样。”
黄二郎听了半信半疑，又追问道：“这有什么讲究不，庄子里猪狗乱跑，雷会不会响？”
小五儿说：“只有明火和极大的外力才会引起爆炸……寨门附近就不能放雷了，别让大石砸爆了。”
无尘和黄二郎点头答应，推测其余地方哪里有可能聚集辽兵便在哪里挖坑埋炸药，小五儿拉引线，最后又到处撒了稻草和麦秸，只要辽兵放火就会爆炸。
无尘回屋背了双肩包，又解了追风的缰绳，拍拍马脖子，对它道：“后山山路陡峭，带不走你……山上林密，还有不少枯草，你自求多福吧。”平日里他常放追风在山林中吃草，追风“咴咴”一叫，小步向山上林木茂盛的方向跑去。
小五儿见了也忙解开自己的小毛驴，小毛驴跟着追风向山坡上跑去。
黄二郎也背了两个大包袱出来，三个人到了水潭边上，黄大郎正焦急地巴望，看见他们顿时大喜，忙接他们过了水潭，藏起筏子，进到沟里。
天色渐晚，寒风瑟瑟，只见众人都三五成群地坐在那里，个个缩肩拱背，秦氏和亭亭见小五儿进来，紧绷的脸色也放松下来，见小五儿面有泪痕，惊问道：“怎么了？”
“舍不得家。”无尘替她答道，又问：“怎么没走？”
安大富说：“乡亲们都不想走，在沟里暂避一时，等辽兵退了，再回家去。”
小五儿知道不是放任自己情绪的时候，看向秦氏和紫影父女，见大家都避开眼神，知道都是一样心思，便说：“那大家还不如去山洞里避避风寒。”
黄家兄弟安排男丁们轮流放哨，剩下的人进了山洞里，通风处点上火把，众人把包袱物什放下或坐或靠。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还是一片安静，孩子们都睡着了，大人们大多在心事重重地发呆。
有人提议说：“莫不是辽兵走了？要不回家吧？”有年老恋家的听见便随口附合。
黄家兄弟坚决反对，“这事得听我们的，先去打探清楚，别折腾半天回去正遇上辽兵，若他们果真走了再回不迟。”
有个老头倔道：“听你们的，你们是谁，我怎么不认得？”
小五儿忙说：“他们是去年北伐时候从辽地逃回来的汉民，如今是庄子里的管事，你老人家整天不出门，怎么认得？”
那家人见小庄主答话，忙劝阻了那倔老头子。
无尘站起来阻止了众人的喧哗，说：“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去打探，一会儿就回。”
小五儿站起来说：“无尘大哥，我和你一起去。”
大虎建议道：“从那边山梁上上去，能一直走到沟口的断崖上，免得遇上辽兵，岂不便宜？”
黄二郎心里记挂着要看看子母连环雷如何模样，只是路途不熟，怕再中了猎人机关，便悄悄和大虎打个手式，要一起过去看看，二虎早看在眼里，也悄悄跟了出来，黄二郎知道他们正是胆大包天的年龄，闲坐也是无聊，便说：“那你们凡事听我吩咐，莫要喧哗大声。”大虎二虎应了，三人悄悄向山上摸去。
山顶上寒风刺骨，无尘二人蹲在断崖上，远远看见庄子里一片安静，仰头看天，参星横斜，已是深夜。
听见小五儿轻轻叹息，无尘劝道：“打仗就是这样，不必多想。”
“嗯，”小五儿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只听得她又低声说道：“我真是个自私、伪善、得过且过的懦夫。”
无尘不以为然地说：“国家大势不是一个人所能改变的，你才丢了个庄子有什么可叹息的。”
小五儿说：“你和我不一样，尘埃落定你才知道消息，我却是身在事中，若是早点献出火药的配方来，纵使不能改变北伐的失败，辽军也会有所顾忌，不至于深入大宋腹地如入无人之境，这些年都虚度了……”
无尘猛地扭过头来盯着小五儿：“你想做什么？火药一出，不知天下会死多少人！”
“我还没想清楚，该来的总会来，逃避不了。”小五儿轻声地说，却字字清晰。
又是一阵沉默。
无尘从包裹里拿出千里目，望了望说：“来了。”
小五儿接过千里目来一看，果见山角处一片红光，片刻之后，化为点点红星从远及近，奔向寨门，正是辽兵打着火把来了，千里目里看得清楚，中间簇拥着两个大木架子，想必是投石机。
原来辽兵是要夜袭，打庄子一个措手不及。
忽听无尘轻声道：“别动！”小五儿一惊，顺着无尘的目光慢慢回身看时，远处有三个黑影正慢慢凑过来。无尘凝视看了两眼叫道：“黄二郎，你们过来吧。”
黄二郎三人讪笑着凑了过来。忽然看见寨门处一片火把，惊道：“辽兵！”
小五儿将千里目递给他，黄二郎迟疑地凑过去一看，大吃一惊，辽兵如在眼前，神情毕现，忽然发现一块大石迎面飞来，不禁身子一晃虚躲一下，随即远远传来重物击地的闷响。
二虎一手扶住他，一手伸向千里目说：“也给我看看……”
千里目里看得清楚，辽军连连发射大石，巨大的石块腾空而起，来势惊人，砸到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尘烟四起……
群狗正在寨门后狂吠，一块大石飞来，正落入狗群中，碎石乱飞，血花四溅，连声惨叫中，余下的狗夹着尾巴狂奔到山坡的丛林中去了。
大石砸到寨墙上，墙垛直颤，砌寨墙的石块慢慢散落，箭塔几下就被大石砸散了架，一会儿功夫，寨墙已砸烂了。
辽兵们纷纷催马冲了进来，庄子里鸡飞狗跳，辽人纷纷举箭，见活的东西就射，到处是牲畜垂死挣扎的惨叫声。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指挥着众人四散到人家里，破门而入，一会功夫，辽兵们背着大小包袱冲出门来，随后放起火来。有人发现了菜窑，见里面东西散碎，拖了群马在菜窑上面来回奔驰，想要把菜窑踩塌……
溪边小榭和水磨房最先被点燃，随后是作坊、房子、路边的柴垛、成行的果树都被点燃了，庄子里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
小五儿脸色苍白，含着泪，却努力睁大双眼直视着面前的惨象。
虎子兄弟看到自家新盖的房子被点着了，又恨又痛，气得直跺脚。
地面上撒的柴秸也燃烧起来，须臾之后，数声巨响传来，只觉山崖都跟着颤抖，尘烟四起，遮挡了一切，燃烧着的庄子一时都被暴起的烟尘吞没了。
虎子兄弟面色苍白，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是地龙翻身吗？”
小五儿说：“大概是官兵来了，用投石机打的。”
黄二郎醒过神来叮嘱道：“后面的事不要乱说。”虎子兄弟连连答应。
无尘接过千里目，放到包袱里，说：“走吧，大股辽兵回来报复之前，撤到唐县城里。”
几个人一路疾奔到山洞前，见众人都已出来，正惊慌失措地在那里站着，议论纷纷。
无尘说：“走吧，一会儿大股辽兵来了，想走就晚了。”
佃户们都不动。
小五儿呆了片刻，站到一块大石上，说：“乡亲们，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将心比心，我又何尝愿意？！可是，西沟富足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辽兵就是冲着这来的，今后只要辽兵犯边就会来西沟，这里已经不能住人了！如今辽兵不仅抢东西还抢人口，留在这里，被辽兵抓去做奴隶受罪不说，替他们放马牧羊，就是背叛国家，背叛祖宗！”
泪水涌上来，她努力压制住，过了片刻又说道：“我以前以为打仗是官兵的事，和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没有关系，可是国家打了败仗，咱们就要失去家园，有国才有家！咱们只有撤到内地去，好好活着，去当兵，去种粮，民富国强了才能打回来！走吧，只要人在什么都会有的！”
大虎二虎兄弟也都说：“走吧，房子被烧了，菜窑被踩塌了，果树都被烧了，磨坊也没了……没有家了，走吧。”
众人知道不得不走，纷纷向着家园的方向叩首，告别先人和守护一方的神灵，含泪踏上背井离乡的路程，边走边回望，哭成一片。
小五儿最后望了一眼家的方向，只看到天际被火光映得通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