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二）

四

唐越又等了几天，还是没有等来姚远芳的电话，这就说明姚远芳真的被监视了。而他自己每天上班下班也始终有尾巴，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能再主动联系姚远芳。关于516部队的情报如何送出去呢？

后来唐越想到，不用姚远芳这条线，可以有另外的方法来送情报。想到此他有些兴奋，虽然这个方法有点冒险，但也不妨一试，而人选还是刘老歪。

不能直接去找刘老歪，不能频繁地去警备一团，那样会引起敌人注意，上次在团部厕所分手后又没有约定联系方法和时间，怎么办？唐越知道，现在他随便去找谁都会被敌人监视，都会给对方带来麻烦，可是坐等不是办法，时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唐越观察特务监视自己的情况，主要是上下班的路上、白天外出全程、晚上回家后。唐越想，这么冷的天特务会整晚在自己家门外待着吗？应该不会，那么他们什么时间撤哨呢？每晚关灯后，唐越就从窗帘缝隙向外观察，远处2个人影躲在树后，抄着手，跺着脚，想想一定挺难熬。晚上8点多街上基本就没有行人了，路灯昏暗的光让冬夜显得更加冷清，两个特务不管怎么躲，都格外显眼。9点多，唐越走到窗前看一下，特务还在那儿，10点都再去看，特务已经不在了。一连几个晚上，特务都是在10点以后离开的，如此看来，这是他们规定的撤哨时间。正如唐越所想，只要自己没有动作，敌人在时间上耗不起，在严寒里熬不住，“蹲坑”这种苦差事都是由小特务来干，他们本身就会叫苦喊累，时间一长精神就松懈了，就想溜号偷懒，他们的上司就得给他们点小恩小惠，再然后就连上司也倦怠了。

一天夜里10点之后，唐越特意出去走了一趟，装作去药铺买药，果然没发现有人跟踪自己，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判断。

那么就约刘老歪夜里见面吧，唐越想。可是谁来告诉刘老歪呢？唐越想到了小凤姐。

第二天下班前，唐越特意约刘永禄晚上喝酒，这让刘永禄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旋即又换上一副热情的笑容：“好啊，唐兄相邀，哪有不去之理。”

唐越心想，你不是派人监视我吗？那么好，我就拉上你，在你眼前把消息传出去。他派勤务兵去找小凤，告诉小凤晚上5点半在龙江饭店喝酒。

下了班，唐越坐上刘永禄的车，一路驶向龙江饭店。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唐越的心却愈发沉静。到了饭店，只见小凤已经等在那里，她身着蓝花棉旗袍，戴着狐狸围脖，看到唐越和刘永禄进门时，热情地迎了上来。

看到小凤，刘永禄顿时放松下来，开始嘻嘻哈哈地和小凤打情骂俏。

几个人依次落座，酒菜很快上桌。唐越端起酒杯，跟刘永禄东拉西扯起来，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刘永禄看似漫不经心地应和着，眼神却时不时地在唐越和小凤之间游离，可是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从前唐越在刘永禄手下听差时，就常请他喝酒、抽大烟，偶尔也有小凤坐陪，所以今天的小聚，也没有什么意外。

散席了，唐越把狐狸围脖递给小凤，同时悄悄将一张纸条塞到小凤手里，小凤是什么人？是此中里手。这一动作极为隐蔽，却还是被小凤敏锐地察觉到，她旋即会意，抬眸看了唐越一眼，那眼神中包含着意会。

小凤回到家中，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纸条，只见纸条上面写着：“告诉警备一团的刘老歪，明晚10点半，在马神庙后面和我见面。”

转天上午，小凤匆匆出门，直奔警备一团。她找到刘老歪，将唐越约她见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刘老歪听完，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当晚十点，唐越离开家，他在昏暗的街道上转了两圈，眼睛不时地扫向四周的角落，仔细确认没有人跟踪自己。确定安全后，他加快脚步，朝着马神庙后面走去。月光洒在雪地上，拉出他长长的影子。不一会儿，一个黑影从另一个方向出现，正是刘老歪。两人在阴影中对视一眼，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因为刘老歪知道，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唐越把一个微型胶卷递给刘老歪。“这是我拍的516部队的胶卷，一定藏好。”

“有大事让我去办吧？”刘老歪问。

“我寻思让你去一趟苏联，把这次搞到的情报送过去。”

刘老歪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能去苏联？这可不是说去就去的，那是出国，是不是还得偷越国境线哪？

唐越告诉刘老歪，因为联络员一直被鬼子特务监视，没法把情报送出去，只能咱们自己去苏联了，先去萝北，再到三道沟，找到一个叫柳条崴子的地方——必须是在夜里，江边有一户俄国人家，男人叫瓦列拉，只要给他5满圆，他就可以帮人偷渡到苏联。这些是从前钟文楷讲给唐越的，如今这种情况，也只能让刘老歪走这条线了。

唐越继续嘱咐刘老歪，如果瓦列拉不信任你，就说是狍子的朋友介绍你来的，他要是再问你狍子的情况，就说36年之后就没有见到他。你在黑龙江对岸上岸，基本上会被苏联边防军抓住，你就说要去伯力，找远东红旗军**第四科科长卡波夫，见到卡波夫就说是山雀让你来的，然后把516部队的情况告诉他，把我拍的胶卷也给他。

唐越又把自己看到的516部队的情况给刘老歪讲了一遍，让他把这些情况死死记住。情报装在脑子里，比写在纸上要安全得多。

唐越把自己交代的所有事情让刘老歪重复了一边，又给了他200块钱，然后向刘老歪伸出右手，刘老歪也伸出手跟唐越紧紧握在一起，他心里清楚，这一次握手是信任，是托付，意义非凡。

随后，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刘老歪编了个理由，跟连长、营长请了假，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五

“唐老，刘老歪把情报送到苏联伯力了吗？”赵丹枫目光紧盯着唐越，急切地问。

唐越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送到了，十分顺利。那刘老歪不愧是个老兵，机灵得很，仅用了5天时间就回到了卜奎。回来后，按照我事前交代的，他没有跟我见面，知道上班时间我家门外没有特务监视，就在我家门口放了三块砖头，我就知道他回来了，任务完成了。”

“放三块砖头也是约定好的吗？”赵丹枫问。

唐越说：“是约定好的。要是放四块砖头就是回来了，任务没完成。要是7天没回来，我家门口不见砖头，那就是出事了，我就得想应对的办法。地下工作就是这样，既要有严格的纪律，也要有灵活的办法，根据实际情况，每一次任务都有可能做一些临时的约定，什么事情都要想在前头，各种情况都不能排除，不能光是预设好的结果。”

赵丹枫点点头，紧接着又问：“那情报送到的消息，姚远芳知道吗？”

唐越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略显凝重：“姚远芳不知道，当时，我和她都被特务盯得死死的，不得已进入了静默状态。就这样，熬过了两个多月，那些特务一无所获，被拖得精疲力尽，最终撤走了。”

唐越顿了顿，回忆着那段艰难的日子，继续说道：“有一天，我去市场买菜，突然感觉有人碰了我一下。我扭头看，是个用围巾围住脸的女人，而她直接往前走了。但看身影和体态，我就认出了是姚远芳。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她这是在发出联络信号，当晚便要在东亚电影院碰头。”

赵丹枫对此有些好奇。“就不能是她让你跟上她，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吗？”

“你的问题有道理。可以说这里面有细微的差别，我要根据她给出的暗示来猜她的用意。”唐越说：“如果她让我跟上她，她可能会微微回身、放慢脚步，但是她没有那样，而是直接朝前走了，就说明她不是要马上见面、说事儿，那么我就必须按照原来的规矩，晚上在固定的地点和她见面。而且那时候我们两个人刚刚不被跟踪，白天在街上碰头是非常危险的，我们不可能冒这个险。”

“明白了。”

“晚上，我来到东亚电影院，影院里人不算多，电影已经开演了。我进门就往最后一排看，这也是我俩的约定，借着银幕反射的微光，我看到姚远芳已坐在那里。我过去坐下，她压低声音问我日军毒气弹部队的情报搞到没有，我告诉她搞到了，也已经送出去了。她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赶忙追问是怎么送出去的，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讲了一遍，她听完好像愣了一会儿，批评我上次给她打电话太冒险，又批评我不该把送情报的事交给组之外的人，然后低声跟我交代了另外的事情，我俩就赶紧分手了。”

“姚远芳还批评了您？”赵丹枫对此有些好奇。

“她批评得对。”

赵丹枫追问：“姚远芳又和你说了什么？”

唐越回答道：“其实那次我和姚远芳见面，她交代给我的任务就是要解救被日本宪兵逮捕的三位繁星读书会的青年，结果也没有成功，这些事情都给你讲过。”

赵丹枫听着唐越的讲述，不禁感慨道：“唐老，作为地下情报人员，思维必须无比缜密，行动更要严格遵循约定。若是换作我，在市场被人碰一下，真不知道能否想到您说的这些问题。”

唐越笑着说：“小赵啊，若是你身处当时的环境，经历那些磨炼，也一定能想到的。”

“唐老，您自己总结一下，做情报工作有哪些窍门、高招呢？我特别想知道这个问题。”

“哪有什么窍门、高招？掌握情况、整理数据、发现问题全靠笨办法，这些笨办法包括：从无数的闲话中分析有价值的内容，比如跟敌人喝酒、打麻将、唠嗑；靠近敌人，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观察和分析敌人的一举一动，比如我去日军宪兵队、去铁路警护队、去516部队；所有这些都离不开想，自己苦思冥想，也就是分析，任何事情都有内部的逻辑，找到了逻辑就能靠近真相。我跟踪高桥拓，他派人监视报社和小礼堂，那就是要抓文化人，那么这个人是谁？报社可能是他工作的地方，小礼堂在演出话剧，报社那个参与话剧演出的人就是高桥拓的目标。就这样，我得出了结论。”

赵丹枫佩服地不住点头，“您说的笨办法，就是情报员的智慧。”然后她又问道：“唐老，那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处决朱彪、为即将进军我国东北的苏军获取日军布防计划、光复后我找不到组织......但是现在我想说说共产国际解散的事。”

赵丹枫知道，这件事是唐越心中的一个结，当时，他以为自己失去了党员身份。

唐越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缓缓说道：“1943年6月，共产国际解散了。这消息在报纸上随处可见，我作为共产国际下的情报人员、党员，当时非常失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属于组织，往后的工作又该如何开展。后来有一次我和姚远芳碰头，忍不住问她共产国际解散了我们怎么办？。姚远芳说共产国际虽然解散了，但咱们的工作还要继续。”

1943年，随着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各国内部情况和各国**的成熟程度都有所不同，原有的组织形式已不能适应新的形势要求。5月，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团作出《关于提议解散共产国际的决定》。6月，共产国际正式宣告解散，这一决定通过各种渠道向全世界公布，旨在让各国**能够更加独立自主地根据本国实际情况开展革命斗争和应对各种问题。

也许是时间紧迫，唐越没有把自己关心的组织关系问题说清楚，也许是姚远芳没有理解唐越的意思，总之日子一天天过去，唐越始终没能等来关于组织关系问题的回应。这段历史赵丹枫已经了解了，她知道自那以后唐越便陷入了漫长的等待，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唐越如同迷失方向的孤舟，却依然怀揣着信念，默默地坚守、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