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
1943年5月,阴霾笼罩着卜奎大地。尹毓衡,这位铁骨铮铮的抗日爱国志士,被伪满第三军管区法庭判处死刑。不同于以往的枪决,尹毓衡是被绞杀的,可见日寇对他怀着多大的仇恨。
尹毓衡是1941年12月被捕的,抓到他后,日军宪兵队喜出望外,以为能从尹毓衡身上“榨出油水”,一举破获国民党在东北的地下抗日组织,可是他们的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尹毓衡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受尽酷刑,始终坚贞不屈,不肯透露半个字。
日寇恼羞成怒,他们对尹毓衡的仇恨似乎远非寻常处决所能消解,竟丧心病狂地在伪满第三军管区监狱的院内搭起绞刑架,要以绞刑这种残酷的方式结束他的生命。
行刑当日,监狱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尹毓衡在监牢的墙壁上写下了一首诗:“浮生如一梦,无志空白头,杀身应取义,轻死赴国仇。”然后从容走出牢房。日本宪兵队如同一群恶狼,围绕着那阴森的绞刑架。尹毓衡却神色坦然,毫无惧色,带着视死如归的豪迈,慷慨赴死,时年31岁。
就在尹毓衡就义十几天后,出现了两件奇怪的事,这两件奇怪的事要从尹毓衡就义一周前朱彪伙同斋藤一男提审尹毓衡说起。
本来日军宪兵对尹毓衡已经死心了,知道从他这里审不出什么来,就在前一年的秋天把他从宪兵队转到监狱关押,那么,伪法庭的判决已经下达了,这会儿怎么又来提审呢?那是因为朱彪跑到斋藤一男那里嘀咕了一些所谓的秘密,这就让斋藤一男的眼里又冒出了鬼火,马不停蹄地带着朱彪来提审尹毓衡。
昏暗的审讯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朽交织的气味。斋藤一男站在尹毓衡面前,目光如鹰般锐利,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破绽。
“你认识吴德厚吗?”斋藤一男冷冷地问道。
尹毓衡微微抬起头,眼神中透着坚毅,缓缓摇了摇头。
斋藤一男见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紧接着又问:“那你认识薛大牙吗?”
尹毓衡依旧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坚定地摇头。不管斋藤一男和朱彪怎么问,尹毓衡就是摇头。
斋藤一男恼羞成怒,猛地一摆手,几个如恶狼般的打手立刻冲了上来,将尹毓衡一把抓起,粗暴地吊在了大架子上。随即,**与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每一击都带着恶毒与残忍。尹毓衡紧咬着牙关,任凭身体承受着剧痛,始终只有一句话:“不认识!”
斋藤一男走上前,凑近尹毓衡,恶狠狠地说道:“薛大牙跟你父亲的粮栈做生意,从你家买了那么多粮食,你竟然敢说不认识他?”
尹毓衡强忍着疼痛,声音微弱却依旧坚定:“我父亲的生意我从不插手,所以,我确实不认识他。”
“哼,嘴还挺硬!”斋藤一男一挥手,打手们再次涌上来,新一轮更加猛烈的毒打开始了。尹毓衡的身体在架子上痛苦地扭动着,渐渐,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最终昏死了过去。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朱彪,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他拿出纸笔,按照自己心中所想,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供词。写罢,打手们将奄奄一息的尹毓衡拖过来,强行拽起他的手,在供词上按了手印。
这份供词上写着,尹毓衡承认认识薛大牙,并通过薛大牙结识了吴德厚,还亲自拜见了吴德厚。而且,吴德厚答应尹毓衡,在国民党军队光复东北之际,会作为内应举行起义。
打手们不慌不忙地提来一桶冷水,“哗”地一声泼在尹毓衡身上。冰冷的水瞬间让尹毓衡恢复了些许意识,他微微颤抖着,虚弱地**着。审讯就此结束,打手们像扔垃圾一样,把尹毓衡又扔回了那阴暗潮湿的牢房。
要说对付薛大牙,斋藤一男心中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然而,要对身为少将的吴旅长动手,他却不得不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思索再三,他决定将这份所谓的“供词”送到水野武彦大队长那里。
水野武彦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摆在眼前的这份供词,眉头渐渐紧锁,陷入了沉思,许久,都一言不发。整个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水野武彦沉重的呼吸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操起电话,拨通了新京关东宪兵司令部。
朱彪是如何想起来要去审讯尹毓衡呢?这个人本来与他毫无关系,而且还牵连出了薛大牙,甚至是吴德厚。朱彪跟薛大牙、吴德厚有仇吗?他没有想过得罪吴旅长的后果吗?他如此胆大妄为,必定是有原因的。原来,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二
尹毓衡就义十几天后出现了两件奇怪的事,一是薛大牙被日本宪兵开枪打死,二是吴德厚被日本宪兵抓进监狱。
吴德厚被抓十几天后,李宗延请唐越吃饭,包间内烟雾缭绕,灯光昏黄,只有唐越和李宗延两个人。酒过三巡,李宗延面露悲戚,声音低沉,缓缓地给唐越讲了一件错综复杂的事情。
一天,朱彪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喝酒,酒过三巡,朱彪满脸愤懑地开了口。他说自己的相好宝珠不知何时竟被薛大牙撬走了,薛大牙霸占这女人后,丝毫不懂珍惜,三天两头对她非打即骂,可怜宝珠不堪虐待,突然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薛大牙四处找寻无果,朱彪同样也寻不到她。朱彪对此事怀恨在心,借着酒劲,他对着那几个死党抱怨起来,说自己奈何不了薛大牙,全都因为他背后有吴旅长和李旅长撑腰,一个是表哥,一个是表姐夫,这两人如两座大山,压得他动弹不得。
这时,坐在旁边的一个人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朱彪,这人是警备一团的一个连长,还曾是吴旅长的警卫,同时也是朱彪的死党,他偷偷告诉朱彪自己知道一个秘密,吴旅长有问题。朱彪一听,瞬间来了精神,忙问什么问题?那个连长说自己亲眼所见,现在关在监狱里的那个国民党人尹毓衡,曾经去拜访过吴旅长,而牵线搭桥的正是薛大牙。朱彪听闻,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心中暗自思忖,竟有这样事?吴旅长为何会与国民党地下人员有往来?
接下来的几天,朱彪一定是反复琢磨了这件事,终于打定主意,决定从这个破绽入手,扳倒薛大牙和吴旅长,好出心中这口恶气。
唐越听到此处,不禁握紧了拳头,心想这个朱彪确实太阴险了。李宗延看着唐越的反应,微微点头,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唐越问道:“随后就是朱彪到斋藤一男那里告密,二人一起审讯了尹毓衡,而尹毓衡被行刑后就死无对证了,再然后日本宪兵枪杀了薛少爷,我的老长官吴旅长也被抓了,是这样吗?”
李宗延点点头,还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继续讲出下面的事情。
那天晚上,薛大牙正在朋友家里打麻将,朱彪、高桥拓带着日本宪兵突然冲进来,要抓捕他。薛大牙平时就对日本宪兵瞧不上眼,此前也曾有恃无恐地出入宪兵队,他自恃表哥是吴旅长,表姐夫是李旅长,便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对着日本宪兵破口叫骂,宣泄着心中的愤怒与不屑,见宪兵们步步紧逼,他热血上头,竟与宪兵动起手来,可惜寡不敌众,在一阵激烈搏斗中,高桥拓手上的枪响了,薛大牙倒在了血泊之中。
薛大牙被打死的第二天,水野武彦最终下了决心,也许是得到了新京的回复,下令抓捕吴德厚,以开会为名把吴德厚骗到军管区司令部,又从司令部带到了宪兵队,罪名是私通抗日组织,有拉队伍反叛的嫌疑。事情的关键是,高桥拓从吴德厚的办公室搜出了尹毓衡的名片。面对指控,吴德厚矢口否认,只承认薛大牙为警备一旅供应食品,对其经商接触之人并不了解。水野武彦把已经抓捕吴德厚的事情上报到了新京关东宪兵司令部、**保安局和军事部,宪兵司令部的指示是:事情接着查,人继续关着。
李宗延语气沉重地说:“我打听了,军事部也不敢违抗宪兵司令部的意思,吴旅长恐怕没有翻身的可能了。问题是老吴被宪兵队抓住了把柄,他虽然没有答应起义,可是也没抓捕尹毓衡,也没把这个事儿通报宪兵队。”
“那接下来怎么办?”唐越问。
“报仇。朱彪搞倒了老吴,说不定哪天就会算计到我头上来,我想必须尽快除掉朱彪。思来想去,谁能替我报这个仇呢?这个事儿就得拜托唐老弟了。”
唐越听完,动容地说道:“李大哥,我唐越能有今天,从无名小卒被提拔为中校副处长,这一路全仰仗您的栽培。如今您有难,想到了我,老弟我义不容辞,定当竭尽全力。”
李宗延说:“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过老弟了,也替我大牙兄弟和老吴谢谢你。至于那个连长,还他妈给老吴当过警卫,这种喂不熟的白眼狼,等消停了我再收拾他。他以为自己跟朱彪说的话没人听见,这是小瞧我老李呀。”
“没错,这种人也不能留。”唐越给李宗延加柴添火。
李宗延目光坚定,说:“我只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
唐越毫不犹豫地应下:“李大哥放心,我要不露声色、不留破绽除掉朱彪。还有,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可以。我他妈堂堂少将旅长,我的部队戒备严密,小鬼子想监听我没那么容易。”
二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就此分别。一场复仇的风暴,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悄然酝酿……
三
唐越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他躺在土炕上,关了灯。屋内一片寂静,透过窗帘那狭窄的缝隙,几缕星光挣扎着照射进来,在昏暗的屋内洒下斑驳光影。唐越双眼直直地盯着那抹星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的脑海中,如同放映机一般,不断闪过与朱彪相关的种种过往。
其实,早在李宗延拜托他之前,唐越就对朱彪动了杀心。此人实在是他心头的一颗毒瘤,对他的威胁如影随形,回想起几次执行任务,每一次都被他摸到线索和把柄,犹如鬼魅一般阴魂不散。幸运的是,朱彪始终没有攥到实实在在的、能置自己于死地的证据,否则,自己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如今李宗延的托付,更像是给唐越心中那团早已燃烧的火焰添了一把柴。他在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在这短短一周内,干净利落地除掉朱彪这个心头大患。唐越不是为了薛大牙,这个地痞坏事也没少干;也不是为了李宗延,这些汉奸之间的矛盾其实与自己毫无关系,只是正好利用这样一个机会,别人有杀死朱彪的动机,嫌疑就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唐越苦思冥想,然而,每想出一个计划,他又立刻能找出其中的破绽。就这样,在不断地思索与否定中,夜色渐深,唐越依旧毫无睡意,他起身点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几口,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而又充满杀意的光。
如何处死朱彪,成了需要反复琢磨的难题。唐越首先想到,绝不能用枪,否则蓄意谋杀的色彩太过浓烈,最好让他的死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比如撞死、电死、淹死、砸死等,诸多死法在唐越脑海中一一闪过,一番权衡后,他觉得砸死最为可行,实施起来相对简单。
地点的选择也至关重要,办公场所和大街上人员繁杂,不易下手,偏僻之地又难以将朱彪骗过去。有没有繁华闹市中的偏僻之处呢?思索至此,唐越将目标锁定在了永安里。那是一片妓院、烟馆、饭店林立的区域,以妓院为主,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它是由一条条胡同交织而成,为了生意需要,各个妓院、商家门脸都是对着的,这就形成了房后一排排僻静的小巷,堪称繁华地段中的隐蔽之所,实在便于实施计划。
可怎样才能把朱彪骗到这样的地方呢?唐越苦思冥想,终于心生一计。
第二天,唐越来到电报大楼,拨通李宗延电话。对方一声“喂”,唐越立刻听出是李宗延的声音,赶忙说道:“李大哥,是我。”李宗延也听出了唐越,问道:“什么事?”唐越说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需要您帮忙。您昨天提到薛少爷那个失踪的相好,她有没有什么东西,比如衣服之类的留在薛少爷家里?我需要一两样。您家我大嫂应该能知道。”李宗延回应道:“知道了,你等我的回信。”
到了晚上,李宗延自己开着车来到唐越家里,果然送来了那个女人的一件衣服、一双鞋,还有一块头巾。李宗延明白,这些东西肯定是用来勾引朱彪的,他一脸关切地问:“想出办法了?”唐越点点头:“差不多,不过我还得好好选个地方。”李宗延拍了拍唐越的肩膀,郑重地说:“老弟,全靠你了。”说完便上车离去。唐越留意到李宗延亲自开车,想来他是不想此事有第三个人知晓。
趁着夜色,唐越离开家门,径直来到永安里。他穿梭在一条条胡同间,一些妓女以为他是来寻欢作乐的,纷纷上前招呼,唐越却低头不语,只顾前行,眼神不停地左右扫视。终于,在一条小巷里,他选定了一处地方。那是一个妓院的后窗,旁边堆放着一些破旧木头,其中还有几根粗大的,就是建房用的檩子。就是这里了,唐越心想,这些破旧木头好像是老天爷给安排好的,这里下手最合适了。
唐越抬头看看房顶,也很合适。这一带的青砖房都有一截女墙,刚好可以利用。然后唐越转到这排房子前面,确认了这家妓院叫荟芳堂。
第二天中午,唐越把刘老歪、郑大力、王小满三人请到了龙江饭店,要了一个包间,一边吃饭一边说事儿。
唐越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地说道:“兄弟们,李宗延给了我一个重要任务,除掉朱彪。这个活儿我接了,但不是为了替李宗延报仇,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替国家干掉这个大汉奸。”
刘老歪问:“唐老弟,你就说吧,需要俺们哥仨干啥。”
唐越继续说:“要让朱彪看起来死于一个意外,咱们得做得天衣无缝,让小鬼子和汉奸们找不出半点破绽。”
“那咱们该怎么干?”郑大力问。
王小满开口道:“唐大哥,咱能不能在他常走的路上设个陷阱,等他路过就把他解决了?”
郑大力说:“要不咱找机会往他饭菜里下毒?趁他吃饭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他归西。
刘老歪拍了一下王小满的脑袋,笑着说:“就你这脑袋瓜子,能想出啥像样的点子来?还有大力,让你俩干啥就干啥,出主意的事儿轮不到你们。”
王小满不满地哼了一声,郑大力也斜了刘老歪一眼。
唐越说道:“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需要你们哥仨配合。朱彪那家伙生性多疑,身边常带警卫,但是有一个地方他大概不会带着警卫去,那就是永安里。”
“窑子呀?”郑大力问。
唐越点点头。“咱们得把他骗到永安里去。咱们动作得快,不给他留下反应的时间,还有喊帮手的时间,今晚必须把活儿干完。”
刘老歪问:“怎么骗哪?”
唐越压低声音,跟他的三位助手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