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碎叶烽烟(下)
高侃的目光如同烙铁,在李昭和他怀中昏迷的沙狐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疑、震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力量的深深忌惮。他当然看到了方才城下那诡异的一幕:当唐军残兵冲向黑沙地边缘时,追兵战马突然失控的骚乱。那股冰冷的、令人心悸的气息,他隔着老远都感到皮肤一阵寒栗。
“黑沙暴里的东西……果然缠上了你们?”高侃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前的李昭和赵大石能听见,每一个字都带着沙砾**般的粗粝感。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沙狐苍白如纸的脸和那被黑红血痂浸透的断臂处。
李昭心头一凛,知道瞒不过这位身经百战、嗅觉敏锐的老将。“是,”他坦然承认,声音嘶哑却清晰,“昨夜遭遇黑沙暴,有……有狼面诡物袭杀。沙狐为救我,断了一臂,也沾染了那诡物的气息。方才城下突厥追兵失控,或与此有关。”他没有过多描述怪物的恐怖,但“狼面诡物”和“沾染气息”几个字,已足以让高侃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高侃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沉默了片刻,最终重重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进城再说!郎中!快给这位兄弟治伤!”他大手一挥,立刻有两名同样疲惫不堪的军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李昭怀中接过沙狐,抬向城内一处相对完好的房舍。
李昭这才有空隙环顾这座他拼死冲入的孤城。触目所及,皆是疮痍。夯土的城墙在西北角塌陷了足有数丈宽的缺口,焦黑的痕迹和暗红的污渍诉说着惨烈的争夺战。城内房屋倒塌近半,街巷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腐臭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幸存的军民挤在尚存的屋舍或临时搭起的窝棚里,人人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中带着绝望,只有看到李昭这队血染征袍的援兵时,才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旅帅,清点过了,算上轻伤还能拿刀的,城内守军……不足八百。”疤脸凑到李昭身边,声音沉重,“百姓……约莫两千余口。箭矢将尽,滚木礌石十不存一。最要命的是水……”他指了指城池中心那口巨大的水井,“井水……快干了,而且……有股怪味。”
李昭的心沉了下去。不足八百残兵,两千多惊恐的百姓,被三万突厥精锐铁桶般围困,城外还有那吞噬生命的诡异黑沙地……这是真正的绝境!
“突厥主将是金帐狼骑的莫贺咄?”李昭看向高侃,问出了关键。
“是他!那个该死的狼崽子!”高侃眼中喷出怒火,指着城外密密麻麻的营盘,“围城半月,日夜攻打!仗着人多势众,还有那些该死的攻城车!”他恨恨地一拳砸在身旁半截断墙上,“更恶心的是,他们占了上游水源!城里的井,就是被他们投了毒,或是那黑沙地的邪气渗透了地下!每日只给一点点混浊的泥水吊命!将士们渴得嗓子冒烟,百姓更是……”
水源断绝!这比粮食告罄更加致命!李昭瞬间明白了守军为何如此萎靡,百姓眼中为何只剩下麻木的绝望。没有水,再坚固的城池,再顽强的意志,也会在几天内崩溃!
“将军,西北角那缺口和黑沙地……”李昭指向那片死寂的焦黑色区域。它紧贴着城墙,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尸斑。
高侃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中甚至掠过一丝惊悸:“那是……地狱之门!半月前,一场比你们昨夜遭遇更可怕的黑沙暴毫无征兆地从那里爆发!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更可怕的是……沙暴里藏着东西!它们……它们像鬼影一样冲上城墙!力大无穷,刀枪难伤,见人就撕咬!我们拼死才把它们打退,但那段城墙……也塌了!之后,突厥人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立刻猛攻那个缺口!我们用人命才勉强堵住!”他喘着粗气,仿佛那噩梦般的场景就在眼前,“那黑沙地邪门得很,突厥人也不敢靠近,只在远处用弓箭封锁。但井水变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城里……城里还有传言,说半夜能听到那黑沙地里传来……低语……”
一股寒意顺着李昭的脊梁骨爬升。昨夜遭遇的怪物,果然与这里同源!而且这里的“龙渊”力量显然更强,已经实质性地污染了水源,甚至可能……在侵蚀这座城!
就在这时,城外突厥大营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战鼓擂响!如同死神的丧钟,敲击在每一个守城军民的心头!
“呜——呜——呜——”
“咚!咚!咚!咚!”
“敌袭!突厥人要攻城了!”城墙上,一个嘶哑到破音的吼声响起!
高侃和李昭猛地抬头望去!只见突厥营盘如同沸腾的黑色海洋,无数士兵如同蚁群般涌出营帐,迅速集结!巨大的攻城云梯、沉重的撞车在人群的推动下,如同狰狞的巨兽,缓缓朝着碎叶城,特别是朝着西北角那处坍塌的缺口,碾压过来!金狼旗在风中狂舞,猎猎作响!
新一轮的血腥攻城,开始了!
“旅帅!”赵大石和仅存的破障营士兵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目光齐刷刷看向李昭,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决死的战意。他们从地狱里爬出来,不在乎再回去一次。
李昭深吸一口气,戈壁干燥灼热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和绝望的味道涌入肺腑。他猛地抽出横刀,刀锋在昏黄的日光下映出一片寒芒,指向那如潮水般涌来的突厥大军,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响彻残破的城头:
“破障营!听令!随高将军,死守缺口!城在人在!”
洛阳·暗流涌动
留守府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杨玄璬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阴鸷。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裴琰垂手肃立,姿态恭谨,目光却平静地落在地面光洁的金砖上,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杨玄璬目光中的审视和不满,像冰冷的蛇信在皮肤上游走。
“裴主事,”杨玄璬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很好。少年持重,心思缜密,难怪能得狄公青眼,更能于千金渠力挽狂澜。”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却依旧如鹰隼般锁定裴琰:“千金渠之事,事关重大,非止于水患妖物。其中或有牵连,涉及……社稷安稳。本官职责所在,不得不察。你既言无更多隐情,本官暂且信你。然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加重:“你须谨记,身处东都,一举一动,皆在明处。水部司事务,自有章程法度,当以稳妥为要。至于狄公旧谊……”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朝堂风云变幻,故交旧识,还是莫要过多牵扯为好。安心办好你的差事,自有前程。若行差踏错,或卷入不该卷入之事……纵有泼天功劳,恐也难保周全。”
这是**裸的警告和威胁。杨玄璬显然对裴琰的“不识抬举”极为不满,更对他与狄仁杰的关系充满戒心。他代表的是留守府,甚至可能是武玲珑一系在东都的意志,要求裴琰安分守己,划清界限。
裴琰心中雪亮。他深深一揖,声音平稳无波:“长史教诲,下官铭记于心。定当恪尽职守,以河工民生为重,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逾矩半分。”他再次强调了“河工民生”和“恪尽职守”,将自己的立场牢牢钉在技术官僚的本分上,对杨玄璬暗示的“牵连”和“卷入”避而不谈。
杨玄璬盯着裴琰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且退下吧。加固堤防、安置灾民之事,务须尽心,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下官告退。”裴琰再次行礼,转身,步伐沉稳地退出了这间充满压抑的书房。直到走出留守府那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初夏的阳光笼罩,他才感到后背传来一丝凉意——那是冷汗浸透了内衫。
怀中的暗红矿石,隔着衣物传来冰冷的触感,仿佛一颗不安分的心脏。杨玄璬的警告犹在耳边,武玲珑的阴影无处不在,狄公的密信重若千钧,而远在**之外的碎叶城,李昭正深陷绝境……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没有回水部司衙门,而是径直走向自己在洛阳临时租住的一处僻静小院。关紧门窗,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拳头大小、内部流淌着暗红光泽的矿石放在桌上。又从怀中取出那几块小一些的碎石和那片青黑色的骨片。
他点燃油灯,仔细端详。矿石黝黑的石质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邃,那些暗红的脉络如同活物般微微闪烁,汇聚点上的“龙渊”符号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诡异感。骨片边缘锋利,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上面也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天然的暗色纹路。
裴琰取出一柄随身携带的、极其精巧的小锉刀和放大镜(这是他根据西域传入的“琉璃镜”改良自制)。他屏住呼吸,用锉刀极其小心地在那块大矿石的边缘,刮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黑色粉末。粉末落在洁白的瓷碟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哑光黑。
接着,他拿起那块断裂的利爪骨片,用锉刀在非刃口处同样刮下一点青黑色的骨粉。两种粉末并置,在放大镜下观察,裴琰的眉头越皱越紧。矿石粉末的结构致密,颗粒极小;而骨粉则呈现出生物骨质特有的微孔结构和钙质特征。它们材质迥异。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矿石内部那暗红的脉络和“龙渊”符号,以及骨片上那些细微的天然暗纹时,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更深层次的、超越物质本身的联系!那是一种……同源的力量侵蚀或改造的痕迹!就像河底的巨兽,是被“龙渊”力量侵蚀异化的结果?还是这矿石本就是“龙渊”力量散逸的载体,吸引并改造了附近的生物?
他想起昨夜巨兽那狂暴的、充满毁灭欲望的气息,与沙狐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悸动感,以及碎叶城外那吞噬生命的黑沙地……“龙渊”……它到底是什么?一种天然的能量场?一种古老的诅咒?还是……某种有意识的、蛰伏的恐怖存在?
裴琰的心跳加速,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极度求知欲的情绪攫住了他。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龙渊”的运作规律,需要找到对抗或化解其影响的方法。这不仅关乎千金渠,更关乎李昭的生死,关乎无数被卷入者的命运!
他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以只有他和李昭才懂的、夹杂着算学符号和格物术语的密语,记录下今日的发现和推测,尤其是关于矿石与骨片的同源异质现象,以及“龙渊”力量可能具有侵蚀改造生物的特性。他要将这些发现,以最快的速度,通过狄公留下的那条极其隐秘的渠道,送往碎叶城方向。也许……这些信息,能在绝境中给李明远带来一丝转机?
陇右道·疾驰的阴影
马车在官道上疯狂地颠簸着,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拉车的健马口鼻喷着白沫。车内的熏香已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肃杀的气氛。
青鸾端坐如初,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怒火。灰隼递过来的羊皮密报,证实了王方翼的胆大妄为——他竟敢截杀郡主的信使,抢夺信物!这不仅是挑衅,更是对“龙首”线索的严重威胁!
“王方翼……”青鸾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他以为坐镇龟兹,手握重兵,就能为所欲为?敢挡郡主的路,边关重将又如何?”她纤细的手指在袖中摩挲着那枚冰冷的令牌,“传令‘断刃’,让他动起来!不惜暴露,也要给我撬开王方翼的嘴!我要知道,他拿走信物是想干什么?他对‘龙首’知道多少?碎叶城里,到底藏着什么?”
“断刃”是武玲珑安插在安西都护府最高层的一颗暗棋,地位极高,一旦动用,几乎意味着放弃这颗经营多年的棋子。灰隼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但毫不犹豫:“是!启用‘断刃’,目标王方翼!”
“还有,”青鸾眼中寒光更盛,“给莫贺咄军中的‘鹰眼’传讯,计划变更:李昭已入碎叶城。告诉莫贺咄,他梦寐以求的、能让他获得超越金帐可汗力量的‘龙首’线索,就在那个叫李昭的唐军旅帅身上!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攻破碎叶城,活捉李昭!或者……拿到他身上的所有东西!”
驱虎吞狼!利用突厥人的贪婪和武力,去撕碎碎叶城,去逼出李昭身上的秘密!而武玲珑的势力,将在混乱中坐收渔利。
“另外,”青鸾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冷酷,“让‘鹰眼’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一下莫贺咄,高侃和李昭,是块难啃的骨头,尤其是那个李昭……或许,他该用点‘特别’的手段,比如……那紧挨着城墙的黑沙地?既然唐军能利用那诡地的‘余威’,或许……突厥的萨满,也能用它做点文章?”她这是在暗示甚至怂恿莫贺咄去触碰那危险的“龙渊”力量,加剧碎叶城的混乱和毁灭!
灰隼心中一凛,立刻应道:“明白!混淆视听,借力打力,让‘龙渊’之力为我所用!”
马车如离弦之箭,冲破陇右道昏黄的烟尘。青鸾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死死锁定了那座被战火、诡域和重重阴谋笼罩的孤城。李昭……裴琰……高侃……王方翼……莫贺咄……还有那蛰伏的“龙渊”……所有的棋子都已入场,一场以碎叶城为棋盘,以“龙首”为赌注,以无数生命为代价的残酷棋局,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碎叶城西北角的缺口处,喊杀声震天动地,血肉横飞。李昭挥舞着卷刃的横刀,与冲上缺口的突厥悍卒浴血搏杀,每一次挥刀都溅起滚烫的鲜血。他身后的破障营残兵和高侃的亲卫,如同磐石般死死钉在断壁残垣之间。而在城内深处,昏迷的沙狐躺在简陋的床板上,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断臂处的布条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肉眼难辨的黑色气息,正悄然渗出……
裴琰的密信,正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烽火连天的关山,飞向这片死亡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