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向着太阳远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照应你的生意,难道不好吗?”叶晓晨追问。
老妪说:“一个半月前,俺的小孙女也走了,只剩下俺一个人了。自从沾上苟怀蕉那个女人,俺家里的人这么多年就一个个地走了,只剩下俺个老不死的。”
“怎么回事儿,您老慢慢儿说。”梦独对老妪说道。
老妪道:“自从俺一些年前帮苟怀蕉做了个镇妖塔,俺家里就怪事儿没断过。唉,不说了,不说了。俺哪,在旁人眼里成了鬼,谁也不敢沾俺的边儿啦。”说完,她闭上嘴巴,闭上眼睛,不再理会梦独和叶晓晨。
听老妪这么一说,梦独和叶晓晨没有走开另去别的店铺,也没再打扰老妪跟她多说话,而是拎了装成一袋一袋的阴阳物品,并按着价码付了钱,将钱放在老妪多皱的手边,临了儿,梦独又掏出两百块钱,放到了老妪多皱的手上。
梦独和叶晓晨刚要转身离去,却听得老妪那充满痰核气的声音又喑哑地响了起来:“哦,俺听别人跟俺说,苟怀蕉死了,是不是俺的好日子该来了?可是俺家只是俺一个孤老婆子,什么好日子坏日子啊?”
“苟怀蕉死了?怎么死的?”梦独睁大眼睛,问道。
“阎王爷派小鬼抓去的。”老妪说完,再不理梦独和叶晓晨了。
梦独和叶晓晨离开老妪的阴阳铺子,那铺子过去是红火的,如今早已经凋敝得如同一座难得有人光顾的鬼屋。
梦独和叶晓晨带着购得的阴阳祭品回到了他们入住的旅馆。
苟怀蕉的真假死讯,引得梦独的心里起了剧烈的波澜。他心中生出的是无限的唏嘘,而没有半点儿的幸灾乐祸。看到别人倒霉,自己心里便畅快无比,梦独从来不是那样的人,哪怕那个倒霉的人是仇人。
苟怀蕉怎么就会说死就死了呢?她虽然面相苍老,但却是那样的强壮。梦独想不明白,难道,是他的死而复生令苟怀蕉痛不欲生?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都是个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是个在他人生中绕不过的恐怖存在。
梦独问叶晓晨:“晓晨,你说,如果苟怀蕉真的死了,我要不要在她的坟上烧一些冥币呢?毕竟,她在我的身上付出那么多的畸爱和仇恨,畸爱和仇恨也是需要用心血化成的。”
“可以,不管怎么说,她的死,与你有一点点儿的关联。但愿她以后再也不要一厢情愿了。”
第二天上午,梦独和叶晓晨乘坐出租车来到梦家湾的祖坟之地,那里埋葬着梦家先人,还埋葬着没有做出大恶事被人唾弃而死掉的梦家男女。
他们没有留意,那天恰是七月半,鬼节。按当地习俗,未亡人们是不到坟墓上烧纸祭拜的,而是傍晚时分在自家院门口插上两溜香烛,然后焚烧一些黄裱纸,那些烟雾化成阴司里的钱物,供亡灵们接收。
可是,祖坟地上却冒起了袅袅烟雾,梦家湾极个别人看见,心里不免起了疑心:这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在冒犯祖宗哩?
在父亲母亲的坟墓前,梦独忏悔道:“爹,娘,我是梦独,你们的小儿子,你们的浑身是毒的小儿子,我来看你们了,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看你们。虽然我对你们有恨,有怨,但我还是感谢你们给了我生命,感谢你们把我养大。原谅我吧,原谅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给你们造成伤害,原谅我明明不该活着来到人间却还是活着来到了人间,原谅我做出了一件件你们所认为的丑事而让你们在梦家湾抬不起头来最后还丢掉了性命,原谅我从一开始就违背你们的心愿不同意与你们看好的苟怀蕉之间的婚约,原谅我未能为你们养老送终……我之所以在这里要求得你们的原谅,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是你们的有毒的小儿子,只因为我传承了你们的血脉。接下来,我又要出发了,走向何方,我不知道。我不敢奢望你们护佑我,我只求你们在天之灵放过我,不再给我戴上任何的枷锁,不再给我戴上任何的镣铐,不再圈住我,不再套住我,让我的灵魂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你们的毒儿给你们磕头啦……”梦独深深地跪了下去,头颅埋在面前的荒草丛中。
梦独长跪不起。
“起来吧。”叶晓晨说道。
梦独终于站了起来,对着坟墓作了几个长揖。
他还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如此说,只能如此做了。
就在梦独如此说如此做之时,叶晓晨在坟林里转了转,他已经看见了在一座新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苟怀蕉的名字,还有几行简述她生平的文字。他没有马上走回梦独的身边,而是等梦独一个人抒发过略有些矫情的感情之后才走了过来。
叶晓晨平静地对梦独说道:“苟怀蕉真的死了,我看见她的墓碑了。但是,”
“但是什么?”梦独问。
“不必过去了,更不必给她焚香烧纸了。”
梦独随叶晓晨走到了苟怀蕉的坟前。
叶晓晨向梦独指了指苟怀蕉的墓碑,说:“你自己看看吧。”
梦独顷刻间便明白叶晓晨之所以说出刚才的那两句话了。原来,墓碑上的小字清楚地刻着苟怀蕉的生年与卒年,还刻着她哪一年嫁到梦家湾来,嫁给梦独为妻,为梦独守寡,一生忠贞,实为烈女典范,还说苟怀蕉为梦家湾人镶灾解祸之功绩,云云。
梦独没说什么,也实在无话可说。他默默地将剩余的几刀火纸在苟怀蕉的坟上点燃了,最后,还是说出了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希望再也不要遇见。”
然后,他们走出坟林,朝梦家湾庄子走去。
梦家湾庄子里的绝大部分人已经知道是梦独在祖坟之地里干的“坏”事,一些人虽然恨得牙根发痒骨头发痛,但是还是没有出来阻止,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了,梦独被上边“**昭雪”了,还把户口重新落在了梦家湾,还办了身份证;还有,庄上一些人窃窃地以为,这个梦独实在是太毒了,毒死了爹娘,还毒死了妻子,真的跟他的生辰丝毫不差,毒年毒月毒日生,浑身是毒,火焰太高了,要不,怎么会把身怀通灵之术的苟怀蕉也给毒死呢?所以,村人如今是不敢阻止梦独的,怕他的毒侵到他们身上哩。只可惜,他居然还在梦家湾落了户,不知道往后还走不走哩?但愿他还是能像以前那样远走高飞吧,以便让村人们活得安生一些。
好在,时代不同了,虽然梦家湾很多人深受几百年来的世俗影响,近些年又深受苟怀蕉对他们灌输的理念的影响,但还是有一部分人特别是年轻人的思想里有了反潮流的意识,甚至也有人梦想中有了自己的诗和远方,极个别的危险人物竟有些钦佩梦独——虽然这些人的处世哲学和对人对世的认知处于撕裂的状态,新老观念十分矛盾地在他们的头脑里融合着,冲突着。好在,这些人,哪怕他们对梦独的态度模棱两可,谈不上支持,但总能容得下梦独。所以,当梦独和叶晓晨走在梦家湾的村道上时,并不是所有的人把他们视作全身充满晦气的人闻之色变闻风而逃躲得远远的,一个劲儿地咒骂,而是有的人站在巷口或街心看着他们,目光里含着好奇和探寻。梦独并不认识他们——即便曾经与个别人相识过,岁月也使得他认不出他们了,但还是冲那些人点点头,那些人笑了,笑得既憨厚,又狡诈。
走着走着,梦独和叶晓晨遇上了梦向田,梦向田自是一下子就认出了梦独,梦独虽只是那一夜见过梦向田并有过深谈,但他还记得梦向田的模样,上前叫道:“四哥,你好。”
梦向田问:“还走吗?”
“走,还得走。”
梦向田点点头,没发表评论,表示理解。忽然,他想起什么,悄声对梦独说了苟怀蕉的死因及死后的状况。
梦独叹息一声,说已经听说了。他没有发表观点,他认识苟怀蕉三十多年了,可对他来说,苟怀蕉依然是一个有着熟悉成份的陌生人,他无法理解苟怀蕉,也不愿评说苟怀蕉。
当从大哥梦向财和二哥梦向权家门口经过时,梦独看到,两个哥哥家的院门都紧紧地锁闭着,生硬地拒绝着他的进入。他推想得出来,院子里的大门背后,有好几双眼睛正在从门缝儿里向他和叶晓晨的脸上身上刺探着,挖掘着……
梦独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明白自己是落魄而归,何况还要再出发,倘若是头戴乌纱帽衣锦还乡,年老体衰的大哥二哥当然就是另一副面目另一种态度了;还有尚在人世的姐姐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梦独苦笑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想,还是不要去打扰这些亲人们了,自己不能给他们带去钱和物以及好运,何必去讨他们嫌弃,免得他们觉得晦气上身。
在叶晓晨的陪伴下,梦独来到了曾经的自家门前。大门紧闭,两个门扇上一边画着五行八卦图,另一边画着阴阴合抱图,门中间的铁闩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好像户主苟怀蕉还活在人世似的。
“要不要进去看看?”叶晓晨问。
“不,进不得……”梦独摇了摇头。
“也是,倘若进去,咱们就违法了,说不清,说不定咱们就想走也走不脱了。”
“对。”
“走吧。”
“走。”
两人顺着村道,径直向南走去。
梦家湾离得越来越远了,最后,消失了,看不见了。
太阳很好,照着梦独,也照着叶晓晨。阳光在他们身上一闪一闪地照着,他们的身上一闪一闪的,反射出金子般的光芒。
这天正午,太阳当空之时,梦独和叶晓晨背上行囊,出发,上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