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洋油桶上弦与勺子交响曲
田冲与邬析零走到冼星海所住的中间那孔窑洞门前。窗纸透出昏黄的光,他们凑近一看,只见冼星海正伏在临窗的小桌前,专注地写着什么。两人相视一笑,不忍打扰,却还是轻轻推开了门。钱韵玲先瞧见他们,冼星海随即从炕上起身,热情相迎。
地上的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火星四溅。红光映照中,几个山药蛋烤得表皮焦黄,香气弥漫整个窑洞。冼星海双眼布满血丝,头发也有些凌乱,嗓子沙哑地对钱韵玲说:“快,把山药蛋拿来请客人尝尝!”
“请坐请坐!”钱韵玲一边招呼,一边从炭盆中取出烤好的山药蛋,递到客人手中。
“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晚?”冼星海一边搓着冻得发红的手,一边问道。
邬析零忙解释:“昨晚见您窑洞灯还亮着,怕影响您休息,就没敢早来。”
冼星海听罢哈哈大笑:“原来如此!”
几人围炭盆而坐,一边吃着热腾腾的山药蛋,一边说笑。窑洞虽简陋,却被暖意和香气填得满满当当。
邬析零不禁感叹:“不管什么时候来,您都在写。”
冼星海爽朗一笑:“哈哈,早不知什么叫累啦。我一心只想着早日完成这部大合唱。”
钱韵玲插话道:“你们不知道,星海最爱吃甜的。延安买不到糖果,我就托光未然同志捎来两斤白糖。”
冼星海接过话茬:“写着写着,我就抓一把白糖往嘴里放——提神!”
邬析零打趣:“怪不得旋律这么甜,原来是糖水酿成的!”
众人笑作一团。
田冲环视窑内,轻声说:“西北春寒料峭,您这儿条件也太艰苦了。”
冼星海却摆摆手,不以为意:“这不还有个小炭盆?暖和着呢!”话没说完,连打了两个喷嚏。
邬析零关切地问:“是不是感冒了?”
“没事没事,”冼星海不等他们多问,便猜到他们的来意,“八首歌,已完成七首。最后一首《黄河颂》,我写了两稿都不满意,干脆撕了。耽误你们排练了。这是刚赶出来的第三稿,正打算明天送去,你们来得正好——尤其小田,这是你的独唱部分,你最该提意见。”
田冲沉吟片刻,问道:“那些复杂的四部合唱、二重唱、轮唱,您都一气呵成,为什么这一首反而难住了您?”
冼星海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这样,你先唱一遍,我们再谈。”田冲依言唱毕,沉思未语。
冼星海看出他心有犹豫,问道:“你是否觉得这首歌不重要?可我认为它在这部大合唱里……”他一时语塞,手势却急切起来,仿佛要捞取空中看不见的词语。那手势明明在说:这首歌犹如画龙点睛,甚至能听见他神色间对田冲的责备——怪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田冲终于试探着问:“能否把第一段写得更流畅些?”
“《黄水谣》首段写黄河奔流,已经很流畅。如果这里再流畅,不就雷同了吗?这不是‘谣’,是‘颂’啊!”冼星海语气坚定。
“可歌词偏文言,总该让听众听懂、歌者上口。能不能更民歌化一些?”田冲终于吐出真言。
“小田,我自小热爱民歌,陕北秧歌也让我着迷。所以写《生产大合唱》时,我全用了民歌元素。《黄河颂》第一稿我也尝试过民歌风,但不成功,我便撕了。因为作者意图是‘歌颂’,歌颂的对象是黄河。”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一提‘颂’,容易想到教堂赞美诗。我留学时学的是西洋音乐,但我绝不把《黄河颂》写成圣咏。我也试过从昆曲中汲取民族风格的旋律,还是不行——古老曲式表达不出黄河的气魄。”
“词作者的意图到底是什么?”邬析零发表见解,“我认为这首歌出自作者对黄河的第一印象。光未然在壶口大喊‘啊!黄河!’的那一瞬间,就是礼赞。在他心中,黄河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它是母亲,也是巨人。”
“说得对!黄河的生命力,正在作者胸中奔涌。”冼星海目光炯炯,“来,小田,你再唱一遍,我仔细听。”
在冼星海的点拨下,田冲再度开口时,仿佛真听见黄河之水奔涌而来,迂回曲折却毅然东注。冼星海觉得彼此心意更通了,便微笑指导:
“第一句不必太高亢。你要想象黄河之水从高处徐徐引出,经几番迂回婉转,再逐渐高昂,直到‘把中原大地劈成南北两面’——这样唱才有层次。如果一开口就像英雄站在高山之巅自我宣告,那河水仿佛只在脚下流,就变成‘高山颂’或‘自我颂’,而不是‘黄河颂’了。”
田冲顿时明白了他刚才手势里的深意,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这时,钱韵玲端来了热腾腾的“土咖啡”招待客人。冼星海笑道:“这可是我家韵玲的独家专利!”
邬析零一边喝一边笑:“来了又吃又喝,太麻烦你们了!”
钱韵玲笑说:“到了延安,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冼星海将整理好的曲谱递给邬析零,说:“你们先拿去给队员试唱。《黄河颂》定稿后我立刻送来。我普通话不好,有些旋律不易上口,这些日子多接触群众,才稍有进步。你们若觉得哪里不好唱,大胆提,我们一起改。”
邬析零接过谱稿:“我们这就去安排。”
田冲起身道别:“那我们先走了,冼老师,您多保重!”
冼星海点头致谢:“谢谢你们关心!”
排练室里的气氛略显凝重,合唱队员们都有些着急。
易志眉头紧锁,无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桌面:“距离《黄河大合唱》上演只剩不到一个月,乐器问题还没解决。”
李焕之推了推眼镜,说:“主要是伴奏乐器不够。如果乐器再多一些,整体气势一定能上去。”
冼星海望了望窗外,转身说道:“大家唱得很好,情绪也到位。可是这么恢弘的作品,只有两三样乐器伴奏,确实单薄了些。”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李焕之腰间那只搪瓷缸子上,眼前一亮:“焕之,演出前你把鲁艺学员的勺子都收来,装在这缸子里。”
李焕之疑惑:“演出又不吃饭,收勺子干嘛?”
冼星海快步走上前,兴奋地比划着:“把勺子放进缸里用力摇,就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配合管弦、锣鼓,再加上合唱队的‘咳哟,划哟’,就能营造出万马奔腾、黄河咆哮的气势!”
排练室里响起一片惊叹。李焕之赶忙答应,但易志又提出新问题:“没有低音乐器怎么办?”
冼星海胸有成竹地笑了:“用洋油桶改制!装上把,安上弦,就能当低音提琴用。这个我来做。”
接下来的日子,冼星海像名工匠般窝在窑洞里折腾那个汽油桶。他找来弹棉花的弓子,拆下牛筋做琴弦,又削木制作琴柄。油污沾染了他的衣衫,木屑落满他的发间,可他眼中始终闪着光。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冼星海兴奋地招呼大家:“快来看看我做的这把新式乐器!”
他轻拨琴弦,浑厚低沉的声音在窑洞中回荡,带着金属特有的共鸣。
李焕之第一个鼓掌:“好!这音色真不错,完全能作低音乐器用!”
易志也兴奋地说:“这下黄河的宏伟气概能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排练继续。李焕之抱着装满勺子的搪瓷缸,紧张地望着冼星海的手势。当《黄河船夫曲》的乐声响起,他奋力摇动缸子,“哗啦啦”的声响汇入音乐,仿佛真让人看见惊涛骇浪间奋勇前行的船夫。
冼星海站在指挥台上,额角青筋微凸:“‘向着全世界劳动的人民,发出战斗的警号’——这两句要一遍比一遍紧张、加快,把情绪推到最高点。再来!”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所有人都唱得大汗淋漓,脸上却都洋溢着兴奋与喜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