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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日军头目工藤毛线的军靴踏过徐中琦的病榻前,军医用酒精擦拭伤口的刺鼻气味,掩盖不住这个汉奸身上的腐朽气息。徐中琦那条瘸腿的绷带渗出脓血,像他溃败的人生一样污浊不堪。
窗外的樱花开了又谢,徐中琦数着仅剩的几十个喽啰,这些面孔比林鸣关的账本还要单薄。他摩挲着空荡荡的枪套,那里曾别着镶金的勃朗宁,如今只剩下一块被子弹击穿的皮子,像他破碎的"土皇帝"梦。
永年县城的库房影子在他眼前晃动:成箱的银元、堆积的粮秣、锃亮的枪械......全都化作了八路军庆功会上的歌声。一阵风过,院里的樱花扑簌簌落满他的肩头,恍若当年铡刀下飞溅的血沫。
工藤办公室的樱花屏风半掩着,将阳光切割成锋利的线条,斜斜地投在徐中琦佝偻的背上。这个昔日的"土皇帝",此刻像条断了脊梁的瘸狗,连影子都萎缩成了团。
"徐桑,"工藤的指尖划过崭新的三八大盖,枪油的反光在他金丝眼镜上跳动,"皇军最欣赏......知错能改的聪明人。"
箱盖掀开的刹那,银元的光泽刺痛了徐中琦的眼。他瘸腿不自觉地向前挪了半步,活像闻到腐肉的蝇虫。工藤的笑意更深了,这些武器正是最好的狗链,而银元的碰撞声,比军号更能让汉奸冲锋。
那面"铁血团"旗帜在徐中琦手中颤抖,猩红的字迹像未干的血,顺着旗杆淌到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工藤的军靴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每一步都似踏在徐中琦的脊梁上。
"从今以后你滴就叫徐铁英......"工藤的命名像记耳光,抽得这个汉奸浑身战栗。当徐中琦膝盖砸地的闷响回荡在房间时,窗外恰好飞过一群惊鸟,它们盘旋的轨迹,多像当年林鸣关百姓围观铡刀时的圆圈。
"父さん!(干爹)"这声嘶吼震落了工藤案头的樱花标本。日本军官仓皇后退时,踢翻了装满银元的箱子,那些滚动的"忠诚赏赐",正如此刻徐中琦破碎的尊严,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いいえ、いらないです,使えない(不!不!不用这样!)”工藤大吃一惊,“徐桑,你滴年纪比我还大了五岁,万万使不得”。
“父さん,恁要是不答应,俺就不起来”,无奈,徐中琦连哭带喊地乞求着,工藤没办法,只好答应徐中琦只许喊他“義父”。
野藤俊男的军刀在作战地图上划出深深的裂痕,马工辰的名字被朱笔圈了又圈,洇开的红晕像极了徐中琦溃败时洒在雪地上的血。办公室的榻榻米被他踱出两道焦黑的痕迹,活像两条被武工队地雷炸翻的铁轨。
"八嘎!"他一把掀翻茶案,茶汤在"重点清剿"计划书上漫成一片沼泽。吉野三郎的钢笔尖在"马工辰"三个字上狠狠戳了个洞,墨水却诡异地流向"永南邯北"区域。那里,游击队的篝火正照亮新贴的《论持久战》标语。
几次扫荡的伤亡报告堆在角落,纸页间钻出的夜风,吹得野藤的将星徽章叮当作响。这声音,多像贾村百姓欢庆解放时敲打的铜盆。
土肥原贤二命令特高科人员前往邯城,详细调查马工辰的出身和籍贯。经过数日调查,特高科终于得知,马工辰来自山东濮县。
破庙的残垣间漏下几缕夕照,将野藤的劝降信照得惨白。马工辰的指尖在"父女押至邯城"几个字上微微发颤,信纸簌簌的响动惊起了供桌下的老鼠,这畜生啃噬烛台的声响,恰似日寇此刻对他亲人的折磨。
"濮县......"这个被特高课挖出的根,如今成了刺向自己的刀。李挺的枪管已经顶住送信的二狗子太阳穴,那败类裤管下滴落的尿液,在青砖地上汇成个歪扭的"孝"字。
马工辰突然撕碎信纸,纸屑如雪片纷飞。他抓起案头的《论持久战》,扉页上钢笔题写的"舍小家为大家"六个字,此刻比枪膛里的子弹更滚烫。
牙齿咬的嘎嘣直响:“太卑劣,抓不着俺,就抓俺家里人,实在无耻到家”,李挺二话不说,拎起送信的二狗子就要拉出去枪毙。
“慢着,待俺也修书一封给他带回去”。马工辰的毛笔在宣纸上顿出个沉重的墨点,像滴凝固的血。他运笔如刀,字字力透纸背:"野藤君以武士之后自居,却行盗匪绑票之实——"笔锋突然一转,在"邵庄桥"三字上洇开一片水痕,那是窗外飘进的雨,还是握笔人刹那的恍惚?
"五月四日凌晨,于邵庄桥两侧商榷......"李挺咀嚼着这个日期,突然发现正是《青年节宣言》发表周年。他望向马工辰挺直的背影,那件打满补丁的灰布军装里,裹着的何尝不是个血肉之躯?
二狗子揣着信笺仓皇离去时,踢翻了门边的铁皮桶。那声空响在破庙里久久回荡,恰似这场谈判未启先知的结局。
五月四日凌晨,邵庄桥的残月还挂在天边,将桥面照得惨白如骨。马工辰的布鞋踩在露水浸湿的河堤上,身后百名武工队员的枪管在芦苇丛中泛着冷光,像一片蓄势待发的箭簇。
对岸,野藤的军靴踏碎了薄霜。沈志民手中的绳索深深勒进老人枯瘦的手腕,那淤紫的痕迹,与马工辰腰间武装带的勒痕如出一辙。突然,一声稚嫩的呼喊刺破晨雾——
"爹!"
小燕儿的红棉袄在灰蒙蒙的敌阵中格外刺眼,像面被鲜血浸透的旗帜。马工辰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柄,那里刻着昨晚新添的四个字:血债血偿。
滏阳河在此处收束如咽喉,两岸的目光在雾霭中短兵相接。马工辰的视线穿过三十丈河面,看见女儿发间那根褪色的红头绳,去年离家时,正是他亲手为她系上。
“马县长,你滴父亲在我这边,我会好生招待。希望你回心转意,早日参与到大东亚共荣滴伟大事业中来”野藤的喊话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刺破薄雾。
他身旁的刺刀有意无意地划过马老爹的衣襟,布帛撕裂声惊起河滩上的白鹭,像被扯碎的信笺飞散天际。
李挺的驳壳枪在掌心转了个圈,枪管反射的晨光如利箭射向对岸:"野藤司令的军功章,莫非都是靠挟持妇孺挣来的?"
野藤的笑声突然噎住,他背后的小燕儿正用稚嫩的手指,在沈志民的枪托上悄悄画着五角星。
河风突然转急,将马老爹的白发吹得根根直立,像柄出鞘的银剑。老人佝偻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吼声震得河面泛起细密的波纹:
"马家的种——"他枯瘦的手指戳向祠堂方向,"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野藤的军刀仓皇出鞘,却压不住这声怒吼。对岸的马工辰突然跪下,"咚"地磕了个响头。抬首时,额上的血痕混着泥土,恰似族谱上那方永不褪色的朱砂印。
小燕儿突然挣脱束缚,将怀里的粗布鞋抛向河心,鞋底纳着的"精忠报国"四个字,在晨光中浮沉如舟。
日本兵的巴掌像铁铲般拍在马老爹脸上,每一声脆响都似子弹穿透马工辰的胸膛。李挺的枪先于怒火喷吐,野藤的军帽如折翼乌鸦坠落,帽檐弹孔处飘出的鹅毛,在晨光中纷飞如雪。
"八嘎!"
日军枪栓的金属撞击声惊起河滩水鸟,野藤却抬手制止。他摩挲着帽檐的弹孔,突然狞笑:"马县长,令尊的硬骨头......"话音未落,马老爹一口血痰啐在他锃亮的皮靴上。
"儿啊!"老人嘶吼的声音震得滏阳河水倒流,"马家祠堂的梁上——"他指向苍穹,"只挂忠烈匾!"
野藤的军刀猛地扬起,却在半空僵住,对岸百支枪口的反光,已将他照成困兽。
马老爹枯瘦的身躯如困兽般猛然前冲,布鞋在河滩上蹬出两道深痕。刺刀寒光闪过,一片苍老的耳朵飞落尘埃,在黄土上蜷缩如枯萎的秋叶。
鲜血喷溅在日军锃亮的皮靴上,与昨日小燕儿抛向河心的布鞋,竟成触目惊心的对照。老人翻滚的身影将晨露染成猩红,而滏阳河的水声忽然呜咽,似在为这忠烈之血作证。
对岸,马工辰的枪柄被攥出木屑,那些刺进掌心的木刺,远不及此刻心头之痛的万分之一。 他的膝盖深深陷入河滩淤泥,嘶吼声震得岸边芦苇簌簌战栗:"爹啊——儿子今日要当马家的罪人了!"
李挺的驳壳枪已然出鞘,十余名武工队员如离弦之箭扑向石桥。霎时间,日军机枪喷吐的火舌将桥面啃噬得千疮百孔,年轻的身躯接连倒下,鲜血顺着桥缝滴入滏阳河,将流水染成蜿蜒的红绸。
"撤回来——!"马工辰的吼声混着血腥气灌进每个战士耳中。他死死按住李挺颤抖的枪管,两人指缝间渗出的血,和桥上流淌的热血一样滚烫。
野藤的军刀在阳光下划出刺目的弧光,马老爹的眼珠滚落河滩,像两颗混浊的珍珠。妻女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刺刀挑开的腹腔中,未消化的野菜团子与鲜血一起喷涌,在岸边结成诡异的图腾。
马工辰的嘶吼震落枯树最后一片残叶:"杀——!"
滏阳河霎时化作血盆。武工队员前赴后继冲上石桥,子弹穿透的胸膛喷出丈高血泉,将桥栏染成招魂幡。
石爷的双枪在桥心炸出两道火墙,硬生生截断日军追兵。李挺背起昏迷的马工辰,每一步都踏碎地上的血冰,那是昨夜凝结的忠魂泪。
地道里的煤油灯将马工辰的泪影投在土墙上,那颤抖的阴影与五日前邵庄桥上的血光重叠。奉禄娘的米粥热气袅袅,在潮湿的空气中划出柔软的弧线,像极了小燕儿生前最爱玩的跳绳。
"孩儿啊,"老人粗糙的手掌抚过他凹陷的颧骨,"刘家姑娘走的那天,俺的泪都流进了这碗里。"她指着粥中沉浮的薏米,"可咱庄稼人知道,再苦的种子......"话音未落,马工辰突然抓住她的衣角,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娘!"这声包含哽咽的呼唤震得灯焰摇晃,将两人的影子融成一个完整的家。空碗底残留的米粒,恰似祠堂案几上新添的灵牌,有些失去,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俸禄油坊的碾子还在转,吱呀声里掺着远处零星的枪响。二狗子的皮靴和日本兵的刺刀时常踹开店门,油灯照见他们衣襟上凝固的血渍,像一朵朵枯萎的罂粟花。奉禄总是佝偻着腰,将上好的香油舀进他们的铁皮桶里,舀得比秤杆标的多出半寸。
贾村炮楼坍塌那夜,全村人都听见了石头迸裂的脆响。俸禄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看乡亲们把炮楼的碎砖捡回家垫猪圈。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盘算的心思。
天蒙蒙亮时,他往褡裢里塞了二十块银元,那是埋在咸菜缸底下整整五年的积蓄。邯城的街道空旷得骇人,只有"株式会社"的招牌在风中摇晃,像吊死鬼的舌头。偶尔走过的巡逻队,枪刺上挑着抢来的母鸡,鸡血滴在青石板上,比当年元宵节的灯笼还红。
晌午时分,肚皮开始咕咕叫唤。奉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饭馆,要了一碗老豆腐和两张烧饼,低头啃起来。老豆腐的热气还没散尽,奉禄的后颈突然落下一记带着枪油味的轻拍。
回头时,沈志坚的伪军制服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一具刚从染缸捞出的尸衣。可那双眼睛还和当年在油坊帮忙时一样亮,笑起来的褶子里藏着只有奉禄才懂的隐秘。
"店家!"志坚的嗓门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爆炒腰花、醋溜黄鱼,再开坛贞元增的烧刀子!"大盖帽放在桌上,帽檐在桌面投下的阴影,正好盖住奉禄微微发抖的手指。 。
"使不得......"奉禄的推拒被拍在桌上的银元打断。志坚倒酒的手很稳,酒线在空中划出半道虹弧:"哥,这年头能喝到明年的酒,都是造化。"
志坚的牙咬住瓶塞猛地一扯,木屑混着陈年酒香在空气中炸开。琥珀色的酒液倾注进粗瓷杯里,晃动的酒面映出两张扭曲的脸。"走一个!"瓷杯相撞的脆响惊醒了趴在桌角的狸花猫。猫尾扫过志坚武装带,铜扣上沾着的城墙灰簌簌落下。
"香油坊的碾子...还转着呢?"志坚的询问被烈酒截成两半。
奉禄点点头。酒液突然在杯中打起旋涡,志坚仰脖灌下的不知是酒还是泪:"奉喜走那年...柿子树刚挂果..."
奉禄盯着桌上蜿蜒的酒渍,那痕迹像极了埋葬奉喜那日,从担架上垂落的手指在黄土路拖出的血线。他突然嗤笑一声,把剩下的半瓶酒全浇在地上,"那小子闭眼前...喊的可是'值了'。"
酒坛见了底,志坚的伪军领章在油灯下泛着血色的光。他第三次给奉禄斟酒时,手腕一抖,酒液溢出杯沿,在木桌上蚀出深色的痕。
"来管军粮吧..."话音未落,就被窗外巡逻的皮靴声碾碎。花爆了一下,惊起奉禄袖口一只绿豆蝇,正巧落在奉禄的"良民证"上。
奉禄的筷子突然戳进鱼眼:"村里人戳脊梁骨的唾沫星子,都能淹了恁老沈家祠堂。"鱼眼珠黏在筷尖,混浊得像志坚此刻的眼神。
"俺能咋办?"志坚猛地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蜿蜒的伤疤,那是去年替地下党运药时留下的。"俺哥说...说日本人在下一盘大棋..."酒气混着哽咽,在喉头滚成呜咽。
"大棋?"奉禄突然大笑,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落下,"用孤儿寡母的血当棋子?"。最后一杯酒下肚时,志坚的武装带扣重重砸在地上,惊醒了隔壁店小二的午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