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东扶仁的夜风里还裹着火药味,野藤俊男站在作战地图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军刀鞘上的樱花纹。虽然没能端掉抗日县政府,但马工辰那颗头颅终究是砍下来了,他盯着案头多田俊的嘉奖令,土肥原贤二的贺信像块烫金膏药,正正贴在战报上方。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尖叫起来。北门哨兵结结巴巴的汇报声中,野藤的瞳孔骤然收缩。马工辰的尸体消失了?这不可能!除非......他猛地攥紧话筒,仿佛掐着某个**的咽喉。
月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一柄歪斜的武士刀。沈志民的名字突然从记忆里浮出,那夜在作战室,这个支那人接过密令时,眼睛里闪过的究竟是忠诚,还是深渊?
茶盏里的水早已凉透,倒映着野藤扭曲的脸。他忽然想起马工辰被悬上城门那日,有只乌鸦始终蹲在旗杆顶端,黑得像是从夜幕里撕下来的一块疤。
邯城的夕阳将日军司令部的窗棂染成血色,野藤俊男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头发怒的困兽。沈志民和徐中琦这两条向来凶猛的猎犬,曾为他撕开无数村庄的防线,在扫荡八路的战场上溅满鲜血。可如今,他们的忠诚却像一把生了锈的锁,让他不得不反复揣度。
他停下脚步,唤来副官吉野三郎。密室的门缓缓合上,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烛火摇曳中,野藤的声音低沉而阴冷:"夜袭东扶仁的计划,只有几个人知晓……"他一一列举可疑的名字,甚至提到了远在林鸣关的徐中琦——那个曾假扮八路袭击日军军车的传闻,此刻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思绪。
吉野三郎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野藤俊男的眼神骤然锐利。是啊,这些支那人,终究隔着一层肚皮,谁能看透他们的心是红是黑?他望向窗外,暮色中的邯城仿佛笼罩在一层迷雾里,而沈志民和徐中琦的面孔,也在他的信任中渐渐模糊,化作两道捉摸不透的影子。
野藤俊男的作战地图上,沈志民的部队被红铅笔粗暴地划到边缘地带。每次扫荡行动,日军如铁桶般向前推进,却只给沈志民留下几道残羹冷炙般的命令——等枪声响起时,才被告知该堵哪个路口,该烧哪片民房。
沈志民**军刀鞘上未干的血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他当然明白这是城门尸首失踪后的代价,却依旧将"配合皇军"四个字喊得震天响。只是夜深人静时,他的目光总会在司令部方向多停留几秒,像在丈量一道无形的深渊。
暗处的眼睛比刺刀更令人窒息。沈志坚在邯锋酒家的每一次举杯,都有黑影在窗棂外**;酒过三巡,总有个把酒友像被夜色吞噬般再无踪影。最讽刺的是,那些消失的人,前天还在高谈"中日亲善"。
粮草营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监视者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沈志坚醉醺醺地推开酒家门,突然对着虚空举起酒杯。月光下,墙角的阴影似乎颤动了一下。
黎明时分的滏河总是雾气弥漫。当哭嚎的家属拽着沈志坚的衣襟时,河滩上的尸体正泛着诡异的青白,那都是昨夜还与他推杯换盏的面孔,此刻却瞪着浑浊的眼珠,仿佛在无声控诉。公园的枯荷丛里浮起的第三具尸首,腰间还别着他赠予的铜酒壶。
酒碗在营房泥地上砸出闷响。沈志坚把整坛烧刀子灌进喉咙,却浇不灭脊背发凉的寒意。窗外,卖蒸糕的吆喝声突然中断,那是暗哨在换岗。
奉禄的影子再没出现在粮草营外。取而代之的是个满脸煤灰的麻糖小贩,油渍麻花的围裙里总藏着几块粘牙的糖稀。毛小圈稚嫩的叫卖声穿透日军岗哨:"芝麻糖,又香又脆的芝麻糖哎!"没人注意到,孩子收钱时总会多摸一下沈志坚的掌心。
枯柳枝划过粮仓铁皮,像无数根监视的指头。沈志坚嚼着粘牙的麻糖,甜腻里尝出了地下交通站特有的硝烟味。
日军军营的围墙外,麻糖摊的油锅终日翻滚着金黄的泡泡。毛小圈用油腻的围裙擦手时,总要不经意地瞥向马厩,那里拴着的枣红马随时准备扬起四蹄,把情报钉进贾村的黄土路。
粮草营飘出的炊烟都透着寒酸。伪军们嚼着掺沙的窝头,眼巴巴望着日军营地飘来的猪肉香。毛小圈的麻糖摊支在营门前,甜腻的焦香勾得伪军们喉结滚动。"老总,买一送一咧!"孩子的声音清亮得像初春的溪水。铜板叮当落进铁罐时,总有两块糖被塞进粗糙的手心。
渐渐地,站岗的伪军会蹲在摊边吞云吐雾。毛小圈递烟的动作越来越熟稔,有回甚至借口内急溜进了营区。茅房墙上的裂缝正对着沈志坚的办公室,孩子系裤带时,把情报塞进了砖缝里。
油锅里的糖稀咕嘟作响,映着毛小圈黑亮的眼睛。当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逼近时,他吆喝得格外起劲:"刚出锅的麻糖!粘住牙的甜哟!"
茅厕里的霉味混着硝烟气息,沈志坚摸出砖缝里皱巴巴的手纸时,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粪坑嗡嗡打转。沈志坚展开纸卷的瞬间,滏河的水声突然在耳畔响起——"明月照滏流,木桥泊孤舟",这分明是马县长生前用过的暗号,字迹被汗渍晕开,像一弯被云咬缺的月亮。
麻糖摊前的油锅正冒着青烟。沈志坚踱到摊前时,几个戴礼帽的影子立刻黏了上来。他故意把伪钞抖得哗啦响:"小鬼,给爷称二斤糖!"锡纸包裹的密信就藏在钞票底下,毛小圈接钱时,指尖像燕子掠水般轻巧地一勾。
礼帽们围上来“把沈长官付的钱交出来!”,孩子正把麻糖捆得结结实实。"凭啥交钱?"毛小圈梗着脖子,油乎乎的脸蛋涨得通红。暗处的枣红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沈志坚倚着营门冷笑,看阳光把特务们的影子钉在地上,像几条僵死的蜈蚣。
黑洞洞的枪管抵在毛小圈太阳穴上,金属的寒意渗进皮肤。他哆嗦着掏出一沓伪币,汗珠顺着鼻尖砸在钞票上,那张锡纸正紧贴着他的掌心,被体温烘得发烫。特务的指甲刮过每张钞票的盲文,最后将钱甩在他脸上时,纸币像枯叶般散落油锅,溅起几滴滚烫的油星。
暮色渐沉,毛小圈收摊的动作比平日慢了几分。他牵着枣红马来到北门时,日军刺刀正挑开菜农的箩筐,雪亮的刀光映着每个人惊惶的脸。排队的人群像被掐住脖子的鸭群,鸦雀无声。
剪刀刺进马腹的刹那,温热的血喷了毛小圈满手。枣红马长嘶一声,鬃毛炸开如燃烧的旗帜,铁蹄踏碎岗哨前的拒马桩。伪军们像保龄球瓶般被撞翻,有个家伙的步枪走火,子弹打穿了城门上的膏药旗。
毛小圈猫腰钻过混乱的人群,布鞋底拍在青石板上几近无声。他奔跑时,怀里的锡纸沙沙作响,像滏河芦苇丛里藏着的一窝雏鸟。身后传来日军狼狗的狂吠,但晚风已经裹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城外麦浪翻滚的田野里。
李介同看着小圈带回来的纸条,指尖的纸条被油灯熏出焦黄边缘,他望向毛小圈的眼神突然柔软下来:"这上面写的是'乌云散尽见明月'。"孩子沾着煤灰的脸颊倏地涨红,像盏突然被点亮的灯笼。
石爷布满老茧的手掌落在少年肩头,震落几粒麻糖碎屑。"要学你奉喜哥,"老人的声音突然哽住,屋外滏阳河的水声恰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那小子临了还带着书本......"
李介同推开窗,月光泼洒进来,正好照亮墙上挂着的旧蓑衣,那是马工辰去年雨天巡察时留下的。他忽然抓起桌上的砚台,浓墨在宣纸上晕开:"等胜利那天,我们要把碑立在河湾最高处,让过往的船工都能看见。"
毛小圈悄悄抹了把眼睛,指缝里漏出的水光,比月光更亮。
油灯的火苗在李介同眼中跳动,他指尖轻叩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纸上的字迹像蛰伏的蚯蚓。"乌云掩明月,浊流存清心——"他忽然轻笑一声,"这是志坚在跟我们打哑谜呢。"
石爷的烟锅在暗处明灭,青烟勾勒出马工辰生前伏案疾书的背影。"那小子..."老人沙哑的声音混着烟丝燃烧的细响,"每次送情报都夹在烟卷里,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李挺突然按住毛小圈的肩膀,少年单薄的骨骼在他掌心下微微发颤。"往后你送麻糖时,"他的目光穿透窗纸,仿佛看见粮草营外游荡的便衣特务,"要像奉喜当年那样,把情报嚼碎了咽下去也不能吐半个字。"
夜风掠过院里的老枣树,将一片枯叶送进窗内,正好盖在"志坚"二字上。
毛小圈将纸条折成方胜,藏进贴身的暗袋。那上面"腊月麻雀寻冷食,三春暖巢盼君归"的墨迹未干,洇透粗布衫,在他心口烙下一小片温暖的湿意。
"俺记下了。"少年声音很轻,却让李挺想起去年冬日里,也是这瘦小的身影钻过日军铁丝网,棉袄被刮破的棉絮像雪花般飘了一路。
石爷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手中烟杆不知何时已熄灭。十年前那个蜷缩在祠堂供桌下的孩子,如今成了穿梭在敌营的夜莺。院角的枣树突然沙沙作响,仿佛逝去的乡亲们在低声叮咛。
"大年要是还活着......"老人话说半句便哽住,转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跃动间,照亮墙上那排用木炭记下的名字,最末尾新添的"毛小圈"三个字,笔划稚嫩却力透土墙。
煤油灯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如战旗。李介同展开那封电文,粗粝的指尖在"杨"字上停留片刻,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边区派来位老杨同志,"他声音低沉,却让屋角的蛛网都震颤,"跟着咱们一起帮助群众渡饥荒。"
石爷的烟锅突然亮起一点红光,映出李挺骤然绷直的脊背。巩少峰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支没有子弹的空枪套,五年前在保定,正是这位姓杨的地下党员,从刑场上抢回他半条命。
窗外,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唱《二月里来》,稚嫩的童声穿透夜色,与电文末尾的"抗日"二字奇妙地共鸣。
沈志坚的烟卷在指尖燃到尽头,烫出一圈焦痕。营房外的梧桐树下,两个戴礼帽的身影正假装读报,报纸上的洞眼,恰好对准他的窗口。他摩挲着怀中那张"三春暖巢盼君归"的纸条,纸上的温度灼得他胸口发疼。
密室里的沈志民突然打翻了酒杯,贞元增的烈酒在波斯地毯上洇开一片暗红,像极了马工辰被悬在城门时的血渍。他的目光落在弟弟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扶手上的磨损痕迹,分明是长期用指甲抠抓所致。
"若你真是**那边儿的......"沈志民突然暴起,将酒柜里的东洋瓷瓶砸得粉碎。碎瓷片上反射出无数个扭曲的自己,每个都在质问:当年那个在祠堂发誓"兄弟同心"的少年,何时成了插在自己肋间的刀?
三叔公沈耀宗的密函藏在《金刚经》扉页里,宣纸上的蝇头小楷像一队蛰伏的蚂蚁:"保存实力,待时而动"。沈志民指尖摩挲着"党国功臣"四字,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皮靴踏碎落叶的声响,那是野藤派来盯梢的特务在换岗。
梳妆台上的珍珠粉盒下,压着王克敏(北平的伪政权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亲笔信。华北政务委员会的火漆印在灯光下泛着血光,承诺的枪械数字后面跟着令人眩晕的零。沈志民猛地推开窗,夜风灌进来,将两封信吹得哗啦作响,宛如黑白无常抖索的铁链。
最令他窒息的是卧室门外那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连五姨太掀被角的动静,都会在半小时后呈上野藤的办公桌。他扯开领口,铜纽扣崩飞出去,在瓷砖地上弹跳的声音,像极了少年时和弟弟玩过的玻璃弹珠。
密室的门刚打开,沈志坚就扯开风纪扣。"哥,这帮东洋狗连老子撒尿都要盯梢!"他抓起茶杯猛灌,茶水却从颤抖的杯沿泼洒出来,在呢子军装上洇出深色痕迹。
沈志民无声地将两封信推过茶几。信纸在志坚手中簌簌作响,窗外的银杏叶影投在纸面上,像无数摇摆的天平。
“哥,恁得早拿主意了,别看日本鬼子张狂,俺看他们其实也占不了中国,一条小长虫想吃掉大象,那还得撑死他”
"长虫吞象?"沈志民突然轻笑,指尖敲打着王克敏信尾那个夸张的印章,"那你觉得,咱们该做断象骨的刀,还是剜蛇胆的刺?"
沈志坚的茶杯突然停在半空。水面上浮着的茶梗不知何时摆成了"八"字形,他盯着那个符号,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把滚烫的茶水连同未尽之言一起咽了回去。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正巧粘在窥视孔的玻璃上,将密室遮得严严实实。
沈志民的茶盏在檀木案几上轻轻一磕,发出金玉相击的清响。"投八路?"他忽然笑出声,眼底却结着冰,"我手上沾的**血,够染红半条滏阳河。"
窗外的监视哨换岗了,皮靴声由远及近。沈志民故意提高声调:"恁是被**迷糊上了,就凭他们那些土枪梭镖——"话音未落,志坚的拳头已攥得发白,茶汤里倒映出他扭曲的脸。
"依俺看,还是咱叔说的对,等小日本子死翘翘了,把这身狗皮换成国军的,咱们照样坐拥邯城城。"沈志民忽然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朵五瓣梅花。志坚瞳孔骤缩,那是当年三叔公黄埔同窗会的暗记。
志坚摇着头叹气,“可眼下日本人盯咱们这么紧,咱们是啥事也做不了的”
"移花接木..."他蘸着残余的茶渍,在花瓣旁添了片叶子。两人目光相接时,密室的自鸣钟突然敲响,惊飞了窗外偷听的麻雀。
沈志民的气息喷在弟弟耳畔,带着龙井茶的苦涩和阴谋的锈味。他的低语像毒蛇吐信,在志坚耳中嘶嘶游走。
志坚的眉头先是紧锁,继而舒展,最后定格在一种古怪的平静上。"哥!能行吗..."他喉结滚动,声音轻得如同窗外那根将断未断的蛛丝。
沈志民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密室里的作战地图簌簌作响。他拍在弟弟肩上的手掌重若千钧,却在那身皇协军制服的金线肩章上,悄悄捻起一根不知何时沾上的麻糖丝。
伤愈的徐中琦跨上工藤所赠的东洋战马,皮革鞍鞯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这匹纯种马肌肉虬结,每一步都踏得武安街面的青石板嗡嗡作响,比起他先前那匹葬身界河店的蒙古马,确实威风百倍。
林鸣关的城门在望,徐中琦故意勒紧缰绳,战马前蹄腾空,将他那件崭新的呢子军大衣抖开,露出内衬上工藤亲笔题写的"忠勇"二字。摩托车队卷起的尘土中,街边卖梨的老汉突然被撞翻筐篓,黄梨滚了一地,被铁蹄踏成烂泥。
"徐司令回来啦!"
昔日逃散的旧部从各个角落钻出,像闻到腐肉的鬣狗。徐公馆的门槛当晚就被贺喜的人踏矮了三寸,而厨房里,那只用来炖甲鱼的紫砂锅,正咕嘟咕嘟煮着某位"通共"乡绅的断指。
鹿仲麟的委任状恰巧这时从河南送来,藏在《三**义》封皮里,烫金的"永年县长"四字,在烛光下闪着**的光。徐中琦摩挲着官印上缠绕的青天白日,突然想起去年今日,工藤亲手为他别上日军少佐肩章时,樱花勋章也是这般冰凉。
"**"成了最好的钱袋。他左手接过鹿仲麟特使递来的银元箱,右手便摊开向工藤索要军火清单。书房里的青天白日旗与旭日旗并排悬挂,中间供着尊鎏金关公像,香炉里插着三支烟,日本"金蝙蝠"、美国"骆驼"和老刀牌。
当夜,邢台来的运粮车队在界河店村西瘫成死蛇,第一辆车的轮胎正嘶嘶漏气,马掌钉在阳光下闪着阴险的光。日军扳手刚碰到螺丝,丘陵后突然爆出捷克式机枪的咳嗽声,七个戴屁帘帽的后脑勺同时绽开血花。
百来个身影从麦浪里跃出,冲在最前的十条汉子平端轻机枪,枪管烧红的铁腥味混着麦秆被踩断的青草气。刺刀队形后,几十把砍刀舞成雪练,刀刃上还沾着昨夜里杀猪未擦净的油光。
"徐司令有令,一个活口都不留——"
这声嘶吼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军曹的皮鞋甩飞在逃命路上,最后活着冲进邯城城墙阴影的,只剩两个瘸腿的伤兵,背后黏着的追杀声里,分明夹杂着几句未改净的永年腔。
同一天夜里,几十个农民来到滏阳河南桥徐庄村附近,铁链没入水中的声响比蛙鸣还轻。当满载军火的五艘舰艇探照灯扫过河面时,只照见几截随波浮沉的烂木头——直到船底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声。
枪火从两岸芦苇丛中迸发,站在甲板上的日军像被镰刀割倒的稻子。最后一声三八式步枪的回音未散,几十个黑影已从水中跃起,湿漉漉的草鞋底踩在钢制甲板上,发出黏腻的啪嗒声。
唯一幸存的五个日军被集中到首舰,他们惊恐地发现:捆绑自己的这帮农民嘴中却一口一个“徐司令的命令...”。当清空军火的舰艇顺流漂向邯城时,下游的村庄正传来庆丰年的锣鼓,完美掩盖了引擎舱里幸存者的呼救声。
多田俊的电报纸在野藤指间簌簌作响,"剖腹"二字像两把肋差插进眼球。吉野三郎的军帽被砸来的砚台击落,露出剃得发青的头皮,正渗出细密的血珠。
"八嘎!"野藤的咆哮震得窗棂上的军刀叮当作响,直到吉野颤抖着呈上作战地图。红铅笔圈出的徐庄、界河店与滏河南桥,恰好连成一条咬住林鸣关的毒蛇。
"徐庄?" 这个地名从齿缝挤出时,野藤的军刀已劈开半张办公桌。木屑纷飞中,他忽地想起界河店逃回军曹和舰艇上那无名幸存军官“一定是徐中琦所为...”。
午后的林鸣关静得诡异。徐中琦在榻榻米上酣睡,嘴角还挂着清酒残渍。院外那匹东洋战马突然不安地刨蹄,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二十里外,吉野的装甲车正碾过麦田,车辙里混着汽油与血腥气的泥浆,一路滴林鸣关南门。
看着大队日军出城,沈志民骑在马上准备配合行动,他勒住马缰,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弧度。日军铁蹄扬起的尘土中,隐约可见贾村方向的炊烟,那些吃着窝头就咸菜的乡下汉子,竟比受过训的士兵更懂得守口如瓶。
营房外的沈志坚正了正军帽,帽檐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寒光。兄长策马而去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个在祠堂发誓"兄弟同心"的青年重叠又分离。城门轧轧关闭的声响里,他摸到衣袋里那张"三春暖巢盼君归"的纸条,纸角已被汗水浸得发软。
哨兵的惊呼惊醒了徐中琦的午梦。他眯着独眼望向邯城方向,地平线上腾起的烟尘,像条吐信的毒蛇正蜿蜒而来。
"太君这是唱的哪出?"他嘟囔着套上军装,瘸腿蹭过地板时带倒了鹿仲麟的密信。南门口卫兵们慌忙列队,商会献上的锦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中日亲善"的金线刺绣扎得人眼疼。
"こんにちは!"
徐中琦的金牙在南门口的阳光下闪出谄媚的光。吉野三郎的右手却突然化作刀锋。
三百支三八式步枪同时上膛的声响,惊飞了城楼上栖息的乌鸦。那些写着"欢迎"的彩旗,此刻正被慌乱的汉奸们踩在脚下,旗杆折断的脆响,像极了徐中琦美梦碎裂的声音。
枪声炸响的瞬间,徐中琦的瓜皮帽飞了出去,像片枯叶飘在血泊里。左右亲信架起他瘸腿狂奔时,那匹东洋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工藤亲赠的鞍鞯上,此刻镶满了三八式步枪的弹孔。
"关城门!"
这声嘶吼淹没在金属风暴中。日军刺刀挑飞的不只是卫兵的脏器,还有那些"中日亲善"的锦旗碎片。一颗6.5毫米子弹精准咬进徐中琦的左脚踝,仿佛是为他当年在滏阳河畔出卖同胞的那一步,讨回了利息。
马蹄踏碎洺河的薄冰,徐中琦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残破的旗。身后林鸣关的火光将夜空染成血色,把逃兵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索命的冤魂。
一口气奔出三十里,徐中琦勒马回望,跟上的残兵不足百人,个个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他啐出一口血沫:"东洋狗翻脸比婊子脱裤子还快!"
脱下浸血的马靴时,半截拇指骨碌碌滚进沙土里。剧痛这才顺着神经爬上来,徐中琦的惨叫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枭。那畜生扑棱棱飞向林鸣关方向,羽翼掠过之处,飘落几根染血的羽毛。
油灯下,李介同的眉头拧成解不开的结。界河店的粮车、滏河桥的舰艇、林鸣关的冲天火光...,这些碎片在作战地图上明明灭灭,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毛小圈带来的信笺带着粮草营特有的麻糖味儿。李介同读罢突然大笑,笑声震得窗棂上的蛛网簌簌发抖。火柴光舔舐信纸时,"沈志民"三个字在火焰中蜷曲成一条吐信的蛇。
"好一招借刀杀人..."
李介同将纸灰撒向窗外,那些灰烬飘向贾村方向,像一群归巢的乌鸦。远处,沈志坚的粮草营亮着诡异的灯,明灭如摩斯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