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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灯的火焰在杨先生眼镜片上跳动,映出两簇固执的火光。李介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托上的磨痕,喉结滚动了几次才挤出声音:"跟俺回东扶仁吧,那边比较安全..."
"老李啊,"杨先生摘下眼镜,在衣角擦了擦,露出眼角蛛网般的皱纹,"你看看窗外。"他指向漆黑如墨的夜色,"张家媳妇前天才送来新纳的千层底,王老汉地窖里还藏着咱们的印刷机——"话音突然被夜风送来的犬吠打断,两人同时绷紧了脊背。
李介同最终只重重捏了捏石爷的肩膀,那力道透过粗布军装,把未尽的嘱托都烙在骨头里。队伍隐入夜色时,毛大年突然追上来,往他怀里塞了包还温乎的炒黄豆,那是贾村百姓用最后半碗盐炒的。
徐中琦那条瘸腿在地板上拖出黏腻的声响,像钝刀刮着骨头。丁**的脑袋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那里洇开一片汗渍,泛着酸馊的恐惧。
"贾村藏着八路?"徐中琦突然怪笑起来,黄牙间漏出的气息带着腐肉味儿。他瘫进沙发时,真皮发出垂死般的**。"沈志民啊沈志民,俺看你还有啥说..."手指在扶手上敲出密匝匝的鼓点,仿佛在给谁计数丧钟。
丁**喉结滚动:"那帮皇协军...清一色的三八大盖..."他故意把人数翻了个倍,谎话在舌尖滚得油光水滑。
徐中琦的独眼倏地亮了。他摸出镀金烟盒,弹开的声响清脆如子弹上膛。"明日去邯城,且看沈志民怎么接招。"烟丝燃烧的嗤嗤声里,他仿佛已经看见野藤俊男的军刀架在沈志民脖子上,而自己瘸腿下的位置,该往上挪一挪了。
一大早,剃刀刮过徐中琦青白头皮的声音,像毒蛇在褪旧皮。勤务兵的手在抖——上次刮破司令的耳朵,那个小兵的手指现在还吊在城楼上风干。瓜皮帽压住锃亮的脑壳时,徐中琦对着西洋镜龇了龇牙,绸缎长衫的暗纹里游动着无数条扭曲的蜈蚣。
大青马的铁掌踏碎晨露,几个便衣随从的影子像秃鹫般黏在马后。邯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浮现,城门洞像张饥饿的嘴。
野藤俊男的密室飘着檀香,却盖不住徐中琦身上散发的血腥气。"三十个皇协军..."野藤的皮靴在地图上碾出皱褶,恰好压住贾村的位置。他瞟向墙角,那里站着工藤安插的翻译官,正把"溃不成军"翻译成"玉碎作战"。徐中琦的独腿在桌下不自觉抖动,震得茶盏里泛起涟漪,像极了贾村战场上未冷的血洼。
野藤俊男的军靴突然停在徐中琦眼前,鞋尖的钢头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徐桑,"声音像冰刀刮过颈椎,"你确定这是事实?"
徐中琦的膝盖砸在地板上,闷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太君明鉴!"他喉咙里挤出呜咽,独腿抽搐得像条离水的鱼。野藤突然爆发的笑声震得刀架上的武士刀嗡嗡作响,搀扶的手却冷得像具尸体。
"俺的兵啊死得好惨..."徐中琦的眼泪混着鼻涕砸在地图上,恰好淹没了贾村的位置。野藤用指尖掸了掸肩章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在弹走什么脏东西。阳光透过窗棂,将这对主仆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像提线木偶,一个正收紧手中的线。
徐中琦的脚步声刚消失在走廊尽头,野藤俊男便掐灭了手中的烟。青烟在密闭的房间里盘旋,像一条吐信的蛇。他凝视着墙上的作战地图,贾村的位置被红笔反复圈画,已然渗出血色。
沈志民踏入房间时,野藤的目光如手术刀般剜来。"沈桑,"他缓缓展开徐中琦的供词,纸张**的声音令人牙酸,"你的家乡,似乎养了不少噬主的狼。"
沈志民的面具戴得极好,连瞳孔都没收缩半分。他弯腰的弧度精确如量角器:"属下失职,定当肃清叛逆。"话音里的忠诚比武士刀的刃口更亮。
直到走出司令部,沈志民才放任后槽牙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暮色中,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张小相片,贾村的老槐树下,徐中琦正搂着他的肩膀笑得灿烂。拇指狠狠碾过那张脸,他在心里刻下新的墓志铭:**徐中琦,卒于多嘴。**
沈公馆内,钢笔尖在请假登记簿上洇开一团团墨痕,像凝固的血迹。沈志民的手指划过一列列整齐的"无外出"记录,纸页翻动的沙沙声里,门卫的冷汗正顺着下巴滴在锃亮的皮靴上。
五组亲信带回的汇报如同五记闷棍。各驻军点的登记簿同样干净得刺眼。沈志民站在窗前,看夕阳把伪军操练的身影拉得老长,那些三八大盖在余晖中闪着统一制式的冷光。
"衣裳能仿,枪械呢?"他摩挲着茶杯,杯底茶叶聚成个问号的形状。野藤的限期像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而答案或许就藏在某个被麻糖油渍浸透的登记簿里,正冲他露出讥讽的笑。
沈志民的指尖突然停在半空,茶盏里的倒影碎成涟漪。粮草营!那些终日与麻糖小贩厮混的兵卒,那些飘着油腥味的旧军装,像块被所有人忽视的霉斑。
他抬手示意卫兵去唤沈志坚时,袖口的金线刺绣闪过一道冷光。当沈志坚的皮靴踏进书房,红木门立刻将世界隔绝在外。密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煤油灯芯爆出个灯花,把兄弟俩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把即将相撞的刺刀。
沈志坚的"回老家"三个字像柄钝刀,狠狠楔进沈志民的胸腔。煤油灯突然暗了一瞬,沈志民的脸色在光影交错中褪尽血色,额角的汗珠沿着太阳穴滑落,像无声的泪。
"咱二爷大寿...俺回老家去了,正遇石哥遭难,俺就搭了把手..."沈志坚的烟头在昏暗里明灭,每一口吞吐都像在灼烧什么。青烟缭绕中,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脖颈,那里有道陈年刀疤,是前年替大哥挡八路子弹时留下的。
沈志民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眼前的弟弟还是在祠堂发誓"兄弟同心"的人吗?他望向祖宗牌位方向,眼底浮起赌徒最后一搏时的亮光:"去信三叔公...他屋里供着关帝像。请他老拿个主意..." 最后一字落下时,供桌上的长明灯焰猛地窜高,将兄弟俩的影子熔铸在一起。
徐中琦回到林鸣关,踹开宅门的动静惊飞了檐下的铜铃,他抓起青瓷茶壶仰头痛饮,茶水混着胡须滴落在前襟,在绸缎上洇开一片暗色。八姨太的绢扇摇得殷勤,香风却掩不住他腋下散发的血腥与汗酸。
"沈家兄弟..."他忽然从喉头挤出串夜枭般的笑声,金牙在夕阳下闪着毒蛇信子似的光。枯枝般的手指滑过八姨太脂粉剥落的脸颊,在颧骨上掐出个月牙形的淤青:"唱个《西厢记》,要那段'考红'!"
窗外,林鸣关的暮色正吞噬最后一丝天光,像张缓缓收拢的网。
刘翠萍起身时,旗袍开衩处泄出一线雪光,像刀刃出鞘。当年滏阳河边的卖唱丫头,如今成了笼中描金绘彩的雀儿,只是那折扇起落间,腕上淤青若隐若现,宛如另类的戏妆。
"崔莺莺闷悠悠青丝收紧,望落红一阵阵又至残春..."
唱腔一起,窗外的暮色都颤了颤。徐中琦的巴掌在躺椅扶手上打着拍子,枣木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眯着眼,看烛火在女人颈间的珍珠项链上跳动,恍惚又见那个在河滩上咬他手指的野丫头。
"...背恩义来昧婚姻!"
最后一句甩腔像把飞刀,钉在贴着"囍"字的窗棂上。徐中琦突然暴起,一把扯过女人束腰的绸带,那上面还绣着交颈鸳鸯,如今正勒进她去年新添的刀疤里。
丁**撞进来的动静像记破锣,惊得刘翠萍的折扇"啪"地坠地。青瓷茶壶翻倒的刹那,徐中琦的怒骂和壶盖滚动的脆响撞在一起,在花砖地上炸开。
"老、老爷..."丁**的金牙在油灯下闪着贼光,汗珠顺着麻子脸滚进衣领。他弯腰捡壶盖的姿势活像只被烫着的虾,手指刚碰到瓷片——
"贾村藏着条大鱼!"他突然抬头,眼白里爬满血丝,"八路的大官,比马工辰还肥!"话音未落,徐中琦的独腿已踹翻躺椅,紫檀木砸地的闷响里,惊飞了檐下那窝刚孵化的雏燕。
"大官?"徐中琦的金牙缝里挤出嗤笑,"贾村的泥腿子配给大官提鞋么?"他挥手像驱赶苍蝇,腕间的檀木串甩出个嘲讽的弧度。
丁**的麻脸涨成猪肝色:"老爷,那些八路头子专往穷窝里钻!王老汉家的炕头能唠收成,李寡妇院里敢喝凉水..."话音未落,徐中琦已转身捏住刘翠萍的下巴:"接着唱!就唱...《**》。"
刘翠萍的腿线在旗袍开衩处一闪,像柄收鞘的软剑。她刚摆开云手,丁**就扑通跪地,额头将青砖磕得闷响:"老爷!那八路官儿能跟佃农同吃一锅野菜..."
八姨太的嗓子突然哑了火。折扇"唰"地合拢,截断了未尽的唱腔。她腰肢一拧,珠帘被撞得簌簌作响,留一缕茉莉香飘在厅堂。徐中琦盯着晃动的帘子,突然觉得那摇摆的弧度,像极了贾村方向被夜风吹弯的高粱。
"说!"徐中琦的扳指磕在黄花梨桌面上,发出啄木鸟般的笃笃声。丁**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得像颗卡住的子弹:"那姓杨的八路...就藏在毛石头家南厢房。"
徐中琦的独眼突然亮得骇人,瞳孔里映出野藤俊男嘉奖令的幻影。可转瞬又想起前夜贾村的枪声,那些"皇协军"的三八大盖,打得比正牌日军还准。
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扳指上的血沁,忽然发现自己在哼《空城计》的调子。屋顶的蛛网在风里轻颤,网上粘着只还在挣扎的绿头蝇。
徐中琦的扳指突然停在半空,茶汤里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地道?"他嘶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磨刀石。
丁**的黑指甲在桌面上划出几道泥痕,仿佛已经挖通了去往贾村的地道:"八路能钻地,咱们就不能?那杨姓长官的人头,可比野藤太君赏的金条还值钱呐!"
"记住——"徐中琦突然揪住丁**的衣领,翡翠扳指硌得对方锁骨生疼,"要么带喘气的回来,要么带冒血的回来。"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他半边狰狞的脸,另半边隐在黑暗里,如同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若再失手,你就替那八路长官躺进棺材。
徐中琦的烟枪在昏暗里忽明忽灭,像只窥伺的独眼。"李介同..."他吐出这三个字时,烟雾扭曲成绳索的形状,"当年那场夜袭,老子差点成了护城河里的浮尸。"烟锅重重磕在桌角,溅起的火星照亮他眼底蛰伏多年的毒蛇。
"这次——"他忽然将整包烟土拍在丁**掌心,鸦片的香气混着杀意弥漫,"要多少活人填地道都行,但必须把贾村给我掘穿!"
窗外,几只土狗正对着一轮将圆的月亮狂吠,而贾村方向的天际,隐约有篝火的红光刺破夜幕。
丁**退出厅堂时,月光正斜照在院里的老槐树上,那上面还留着当年八路子弹的弹孔。他摸了摸怀里的烟土,对阴影里几个黑影比了个下挖的手势,几个人的低语声惊起了树梢的夜枭。
贾村村西的亚麻地在秋风中翻涌如墨绿色的海,茎秆**的沙沙声掩盖了土匪携带铁器的闷响。丁**蹲在地头,指尖捻碎一朵亚麻花,淡蓝色的花瓣飘落在刚绘好的路线图上,那条虚线直指奉禄家的灶房。
子夜时分,二十几条黑影如分水的鱼群潜入麻田。镰刀过处,亚麻成片伏倒,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堆成一座座青色坟茔。蹶头啃噬泥土的节奏,与远处巡更的梆子声奇妙地重合。
提篮运出的新土带着潮湿的腥气,很快被均匀撒进附近的灌溉渠。支棚的方木上还带着林场的新鲜树脂,在黑暗里渗出琥珀色的泪滴。整个贾村都在沉睡,只有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不安地摇曳,仿佛闻到了地底蔓延的血腥气。
晨雾笼罩着亚麻地,新掘的土堆在曦光中泛着暗红,像一块尚未结痂的伤疤。横七竖八的土匪们瘫在泥地上,**声此起彼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二哥...这趟买卖悬啊。"一个年轻土匪揉着血泡密布的手掌,声音压得比晨露还轻。丁**啃着盐渍肉干的嘴突然停住,肉丝挂在胡须上像条僵死的蚯蚓。
"悬?"他猛地揪住对方衣领,腐臭的酒气喷在对方脸上,"老三的尸首还在贾村井里泡着呢!"甩开那人后,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半张烧焦的全家福。
"白天都给老子装死..."他踹醒几个已经打鼾的手下,"等夜里钻通地道接着干..."后半句淹没在亚麻沙沙的响声中,仿佛大地也在窃窃私语。
煤油灯在李介同的踱步中摇晃,将他的影子撕扯成不安的形状。洋烟卷在指尖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桌案上,像一层薄薄的骨灰。他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猩红的弧线。
马蹄声惊醒了贾村的夜。奉禄家院门口,石爷的旱烟锅亮着暗红的眼睛,毛小圈正用草茎逗弄蚂蚁。见李介同翻身下马,毛大年沉默地接过缰绳——那马匹的鬃毛还挂着夜露的碎钻。
杨先生的毛笔悬在宣纸上,墨汁将滴未滴。"东扶仁更安全。"李介同的声音像块粗粝的磨刀石。油灯忽地爆了个灯花,映亮他眉间的沟壑。两支烟卷同时凑向灯火,青烟交织成网,笼住墙上那张被虫蛀得斑驳的作战地图。
"介同,你也要保重身体呀......"杨先生的话被烟呛得断在喉头。窗外,守夜的毛小圈突然竖起耳朵,远处的狗吠声,似乎比往常更近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