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踏入中国的第一幕
1928年底，一列从满洲里发出的火车喷吐着浓烟，缓缓驶入萨拉齐站。车停稳后，一位头戴皮帽、身穿紫红色呢子大衣的西方女性从卧铺车厢的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她叫艾格妮丝·史沫特莱，时年三十六岁，但面容略显沧桑。棕发、白肤、高鼻、浓眉，尤其是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使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萨拉齐是她从苏联进入中国后实地采访的第一站。
刚下车，一群衣衫褴褛的苦力便蜂拥而上。其中两人争抢着她的行李箱，另有两人为夺她手中的银灰色英文打字机相持不下，最终只得合力抬起。行李刚落地，他们便围上来索要“脚钱”。史沫特莱一一付钱，但他们得寸进尺，甚至挥拳威胁。
一名铁路工头见状大喝一声，连踢带打地将苦力驱散。
史沫特莱苦笑摇头，朝出口走去。
在站口，她遇见时年二十四岁的海伯特，试着用英语打招呼：“先生，你好！”
“你好。”
“真没想到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还能用英语交流！我叫艾格妮丝·史沫特莱，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海伯特。”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座城市叫萨拉齐，这里已是草原的边缘。”
“草原？”史沫特莱顿时兴奋，“啊，蓝天、白云、绿草……我仿佛看见马群奔出栅栏，栅栏涌自大地，大地延向天际，天空缀满星辰……”
“你是在作诗吧，女士？感觉你像是站在天堂上俯视另一个天堂。但如果你知道西北正经历大灾荒，已夺去二百万人生命，就会明白这里绝非天堂。”海伯特语带讽刺。
“那边聚集的人，都是饥民？”史沫特莱听到“大灾荒”的字眼，情绪陡转直下。
“是的，他们从草原来。”
“我得去看看！”
她径直走去，几个乞丐跪地伸手拦路——
“行行好，太太！赏点钱吧……”
她施舍了些钱，更多人围拢过来，步步紧追。
一群孩子冲到她面前跪地磕头。
一名苦力挑着箩筐不慎摔倒，筐子滚了出去。
警察赶来，苦力立即跪地抱头等待挨打。警察一脚将他踢倒，他爬起仍跪着作揖求饶。路人或漠然无视，或冷眼旁观。
一位小脚妇人拉着幼童滑倒，周围爆发一阵哄笑。
冰天雪地的站台上挤满饥寒交迫的人群。乞丐为争抢食物撕打叫骂，无数黑瘦的手伸向旅客。
“谁在管这些人？”史沫特莱问。
“谁管？问上帝吧。既然饥民命如尘土，谁在乎他们死活？”海伯特摇头。
此时，两名铁路员工正带一队军人架设工事和机枪。
海伯特叫住他们：“喂，你们——”
对方试图回避。
海伯特大喊：“别躲！把我被扣的粮食还来！”
一名员工上前恭敬道：“正找您呢，海伯特先生，您的午餐备好了。”
“听见没有？快把我运来的粮食分给饥民！”
另一员工翻着记录狡辩：“可您的车皮被扣在张家口了。”
“胡说！我做了记号，它就在站里！”
对方立即改口：“我们会妥善保管您的救济粮。”
海伯特怒视：“这里在闹饥荒！”
员工不以为然：“你们外国人永远不懂中国。中国从来就灾荒不断，以后也会继续。”
“就眼睁睁看他们饿死？”
“中国人多的是……”
“你混蛋！”
史沫特莱走上前：“需要我帮忙吗，可敬的先生？”
海伯特自嘲：“可敬？我觉得自己像无赖和乞丐，是追在官僚身后乞求的驴！”
他揪住员工衣领：“你他妈的再不——”
对方语气平静：“没用的，先生。”
海伯特懊丧地松手，转而迁怒史沫特莱：“你说，你来萨拉齐干什么？是不是间谍？”
“我是《法兰克福日报》驻华记者，来采访的。”
“记者？你们这些炮制花边新闻的冷血动物！”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写吧！用你诗意的语言告诉世界：草原上尸骨点缀别有风情，秃鹫盘旋令人神往！”海伯特几乎吼叫。
史沫特莱强压怒火：“我真想揍你——但在那之前，我得确认你是不是疯了。你说他们扣了你的粮食，怎么回事？”
“尊敬的女士，这里正在用尸骨堆砌又一道长城！”
“这不可能！”
海伯特指向机枪工事：“看不见吗？”
“他们怎能用机枪对付自己百姓？”
“运来的粮大多进了权贵的面粉厂。饥民终日索食，他们只好用机枪维持秩序。”海伯特说，“只有我这样不识时务的外国人……为这车粮食，我已跟两百个混蛋官僚打过交道。”
史沫特莱凝视他：“原来你是赈灾者！”
“是的。”
“海伯特先生，请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带我去煤矿采访。”
“是要我当翻译？”
史沫特莱点头：“谁叫你会中文呢！”
海伯特沉吟片刻：“好吧。”
“谢谢！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职业。”
“我是牙医博士。因反对希特勒被迫来到上海，开了家牙科诊所。”
史沫特莱恍然大悟：“难怪你这么关心时局！”
史沫特莱在海伯特陪同下，由两名日本人和几名中国工头带领，进入东北某煤矿区。
经过坑道入口时，她停步看见：工人们瘦骨嶙峋，赤身系着脏布，神情呆滞地排队下井。凶恶的工头在洞口发放工牌和黑面馍。
史沫特莱环视高墙铁丝网，走向工棚。日本人和工头紧跟其后。
临近时，日本人抢先道：“记者小姐，工人住处太脏，还有传染病，别去了。”
“我不怕。”
这时一间工棚门打开，两人抬着草席卷出来。
史沫特莱问：“抬去哪里？”
“乱尸冈，”海伯特答，“穷人最后的归宿。有良心的挖坑埋了，缺德的就扔在那儿任由鹰犬啃噬。”
史沫特莱转向日本人：“你们这样对待中国工人，太残酷了。”
日本人面无表情：“我们非常仁慈。不雇他们，他们早饿死冻死了。”
一名中国工头献媚道：“太太，日本人对我们可好啦！给工做，给饭吃！”
史沫特莱手势打断，鄙夷地看着这副奴相，冷笑：“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