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沈志民的**领口已泛了黄,像被心事浸透的纸。他盯着桌上那份“肃奸名单”,钢笔尖悬了整夜,墨水滴落,洇开一片乌云般的污渍。野藤的催促声犹在耳畔,而派往南面的亲信却杳无音讯。镜片后,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如飞蛾困于蛛网,挣不脱,也死不得。
风掠过窗棂,志坚的影子隐在廊柱后。他指尖一颤,将密信塞进烟盒夹层,递给毛小圈时,铜板大小的夕阳正卡在邯城城墙的豁口上,像一枚带血的铜钱。
李介同展开信纸,指腹摩挲过边缘的暗记,那是志坚与地下党联络的专属符号,细如发丝,却比刀锋更利。
暮色沉下来,窗外,暮色中的邯城城墙投下巨大阴影,恰如这对兄弟此刻面临的杀机。他想起沈志民枪决抗联战士那日,雪地上绽开的红梅;也想起志坚传递情报时,眼底那簇烧不尽的火。
马蹄声碎,李介同踏着暮色再入贾村。杨先生的屋内烟雾缭绕,洋烟的火星在昏暗中明灭,像蛰伏的萤虫。他沉默良久,烟蒂积了半盏,终于开口:“志坚得保,他是我学生,更是我们的同志。”话音落时,指尖叩了叩桌案,震得烟灰簌簌,“让他备些衣裳和枪,要快!更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干净。”
狼毫扫过粗纸,杨先生草就密信,墨迹未干便塞进李挺怀中。“往太行山去,脚底别沾泥。”李挺颔首"这信保管跑得比阎王的催命符还快" 身影没入夜色,如刀锋滑入鞘中。
西城墙的排洪窟窿里,河水汩汩,泛着铁锈味的凉。毛小圈伏在芦苇丛中,看志坚的亲信摸黑撑出木船,舱底堆满“二狗子”的灰皮制服,机枪的冷铁上凝着露水。下游苏里桥畔,李挺与石爷的舟影从雾中浮出,缆绳一抛,恰接住这沉甸甸的“月光”。
第二天拂晓前的邯城北门,枪声如骤雨般撕破了夜的寂静。几十道灰影在晨雾中跃动,二狗子制服的轮廓在硝烟里时隐时现。子弹撞击城墙的脆响惊醒了整座城池。
野藤披着未系紧的军装冲上城楼时,领口的金纽扣还泛着宿醉的油光。他立刻命令吉野三郎带人去盘查各伪军营地,包括沈志坚的粮草营,看看是哪处伪军叛变了。
伪军营地骤然亮起的马灯,像受惊的萤火虫群。沈志坚的粮草营里,士兵们列队的脚步声整齐如碾过豆荚,每一颗汗珠坠地都清晰可闻。
野藤的望远镜扫过战场,那些灰制服的身影在残月下如同复活的陶俑。当各营伪军悉数到齐的报告传来时,他攥着军刀的手背暴起青筋,这青筋像极了地图上蜿蜒的护城河。
突然西门方向腾起信号弹的赤光,将城楼上的"武运长久"旗照得猩红。野藤的瞳孔里,映出两处战场升起的狼烟正缓缓绞成死结。
野藤的军靴踏过满地碎砖赶到西城门,西门城楼在炮火中簌簌发抖。垛口缺口处,一面猩红旗帜猎猎作响,"八路军太行第一支队"几个大字如刀刻斧凿,在硝烟中时隐时现。
城下灰潮涌动,山炮的轰鸣震得他牙关发颤,每一发炮弹都在城墙上啃出新鲜的伤口。砖石崩裂声里,野腾恍惚看见自己半生的野心正随着碎石簌簌坠落。
"搬空枪械库!"野藤的嘶吼被爆炸声撕成碎片。机枪架起时,晨光正刺破烟霾,将交战双方都镀上一层血色。奇怪的是,当天色完全大亮,那些灰衣人却如露水般悄然消退,只留下满地弹壳闪烁着空洞的光。
“野腾君!您...”沈氏兄弟的身影从废墟间浮现时,野藤正瘫坐在亭楼阴影里。志坚递来的水壶悬在半空,水面晃动的倒影中,三张面孔彼此窥探,像三条毒蛇在试探对方的七寸。
野藤用沾满硝烟的手帕擦了擦脸,指缝间漏出的目光扫过沈志民熏黑的面庞。"无大碍。"他摆摆手,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般干涩。沈志民肩膀一松,连声道着"那就好",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而站在阴影处的志坚,嘴角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弧度,像刀光在鞘中轻颤。
"几杆拨火棍就想破城?"野藤啐出口中的沙土,却抹不去脑海里太行山炮火的回响。沈志坚适时递来茶杯,釉色青白如初雪,衬得茶汤愈发猩红。
"在这里撒野..."沈志民讨好的话音未落,城西又传来隐约的闷响,惊得野藤指尖一抖,茶水在杯沿晃出危险的弧度。
"多亏沈先生鼎力相助。"野藤忽然展颜,笑意未达眼底。沈志民立刻绷直脊背,军礼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论别的不敢夸口,唯这忠心——"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比太行山的石头还硬。"
北门那些"伪军"的枪声里,藏着李介同亲手调教的韵律;西门飘扬的猩红旗帜下,是杨先生那封密信唤来的太行铁流。当晨光刺透硝烟,野藤终于看清,灰布军装下跃动的,是比刺刀更冷的纪律,比城墙更硬的意志。他攥紧望远镜的手在发抖,镜片里映出的不是溃散的乌合之众,而是一台精密咬合的战争机器。
自此,邯城的四门成了野藤的囚笼。他蜷缩在指挥部里,看着请调报告一次次被驳回,墨迹未干的公文渐渐堆成坟茔。当八路军主力部队如钢铁洪流般从城北经过时,他甚至不敢让哨兵鸣枪示警,那些整齐的脚步声像丧钟,一声声碾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当整座邯城都在硝烟中战栗时,徐中琦却像只瞎眼的鼹鼠,仍命令丁**在阴暗处疯狂掘进。
他鞭打着丁**加快挖掘地道的速度,铁锹碰撞声里夹杂着癫狂的呓语:"抓个八路大官...野藤面前...头功..." 地道里的煤油灯将丁**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扭曲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困兽。
野藤在密室里摔碎了第三只茶杯,瓷片飞溅到吉野三郎的军靴旁。"八嘎!"他喉咙里滚动的怒骂像发酵的毒酒,"徐中琦这条老狗,闻不到血腥味的吗?"
吉野躬身时,眼镜片闪过冷光:"他先前构陷沈志民的把戏,如今看来不过是疯狗乱咬。"野藤忽然阴恻恻地笑了,手指摩挲着军刀鞘上的樱花纹,那正是徐中琦上月进献的"忠心"。
"让他们互相撕咬吧。"刀鞘咔嗒一声合拢,惊飞窗外栖息的乌鸦,"狗咬狗的戏码,永远是最好的牵绳,哈哈哈哈!"
野藤的笑声戛然而止,像一把突然卡壳的枪。他摩挲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眉头拧成一道深沟:"八路为何要披着'二狗子'的皮来攻城?"
吉野的眼镜片闪过一道冷光,像出鞘的刀刃:"司令官明鉴,这不过是八路惯用的'借尸还魂'之计。"他压低声音,仿佛怕惊醒了墙上悬挂的作战地图,"他们想让我们疑神疑鬼,特别是对沈先生......"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一片枯叶飘落在沙盘上,正好盖住了邯城北门的位置。
野藤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想起沈志民递茶时颤抖的手指,又想起那些"伪军"撤退时整齐的步伐,太整齐了,整齐得不像乌合之众。
"呵......"他忽然冷笑一声,将那片枯叶捏得粉碎,"好一招'李代桃僵'。"
警卫的通报声刚落,沈志民已端着青花瓷盅立在门外。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却遮不住他挺直如青松的脊背。
"司令官,"他敬礼时瓷盅纹丝不动,"俺让伙房炖了老鳖汤,最是压惊。"
汤面上浮着的枸杞,红得像未干的血珠。
野藤的笑声突然洪亮起来,仿佛刚才密室里的阴霾从未存在。"沈桑不愧是帝国培养的精英!"他拍着吉野的肩膀,指甲却暗暗掐进对方军装,"比起某些人......"话尾化作意味深长的哼笑。
沈志民再次立正,皮鞋跟碰撞声清脆如刀剑相击:"下官只求效忠,不求封赏。"吉野殷勤引座时,瞥见沈志民袖口沾着灶灰,那痕迹太新鲜,像是匆忙间蹭上的。
“报告!”胡建仁油腻的嗓音透过门缝渗了进来。野藤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顿,几滴鳖汤溅在军装上,洇出蛛网般的污渍。
他想起清晨城头的硝烟里,唯独缺了侦缉队那面鼠灰色的旗。窗棂将阳光切割成栅栏,投在野藤阴晴不定的脸上。
"让他滚——"怒吼刚到舌尖,二姨太胭脂的甜腻气息突然在记忆中浮现。野藤的指节在桌下捏得发白,转向吉野时却扯出个狰狞的笑:"听听这条野狗要吠什么。"
吉野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手术刀般冰冷。门开处,胡建仁弓着腰挤进来,绸衫上还沾着昨夜赌场的烟灰。沈志民不动声色地往阴影里退了半步,仿佛要避开某种腐臭的气味。
清晨天光熹微时,城头骤然炸响的枪炮声惊碎了破晓的寂静。胡建仁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轰鸣,昨夜与大牡丹纵情笙歌的残酒仍在血脉里翻涌。檐角铁马叮当乱撞,却只当是春雷惊了房梁,将怀中温香软玉搂得更紧些,又在锦被中沉沉睡去。
直到日上三竿,胡建仁才被院里的鸦啼吵醒。大牡丹雪白的膀子还缠在他腰间,胭脂混着宿醉的汗味在衾枕间氤氲。"方才...可是城头放炮?"他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问道。"大牡丹美人嘤咛一声,慵懒地翻了个身,藕臂缠上他的脖颈:"许是哪里走火..."话音未落,胡建仁已惊得滚下床榻,那分明是迫击炮的轰响!他胡乱套上衣衫便夺门而出。身后传来大牡丹沙哑的叮嘱:"莫要逞英雄,顾着性命要紧!"。
脚踏车链条发出刺耳的**声,胡建仁一路疾驰至那幢挂着"裕丰面粉厂"招牌的灰楼。他望见城墙上列队撤下的日伪军。带血的绷带缠在刺刀上,担架抬着的尸首盖着膏药旗。他两腿发软,车把在掌心沁出冷汗,浑身血液仿佛凝成了冰碴。
宪兵司令部铁门在上午的阳光下泛着冷光。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混杂的焦糊味。
晨间激战必是八路来袭,而他这个侦缉队长竟醉卧温柔乡!想到野藤司令阴鸷的眼神,胡建仁的脊梁骨已渗出冷汗。
原来破晓时分,吉野三郎便差人传令侦缉队参战。可前来报信的士兵在厢房外逡巡半晌,终究被大牡丹一声怒叱吓得落荒而逃。此刻胡建仁杵在司令部门前,屋内军靴与青砖的叩击声如同催命鼓点。哆嗦良久他才大着胆子喊出一声:“报告”,屋里传来冷冰冰“进来”时,胡建仁战战兢兢推开那扇雕花木门,三道寒冰般的目光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办公室透着森森寒气。野藤俊男缓步绕至面如土色的胡建仁身后,指尖划过他发颤的肩胛:"胡桑。"大日本皇军的军令,在你眼里倒不如窑姐儿的肚皮金贵?"胡建仁只是打着哆嗦说不说出话来。
吉野三郎的佩刀锵然出鞘,刀刃映出胡建仁煞白的脸。眼见自己的汗珠在桐木地板上洇出深色水渍。胡建仁忽然扑通跪在地上,发疯似的抽打自己,嘴里连声念叨:“我该死,我该死...”。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室内炸响,浮肿的面颊沁出血丝,很快在脸上绽开血花。
“够了”野藤厉声喝道,皮靴碾过满地冷汗,胡建仁哆嗦着停了手。野藤目光阴冷等着胡建仁“胡桑,八路军攻打县城,你违命拒战,该怎么处置?”
吉野三郎大声说道:“拉出去毙了”,胡建仁猛地抬起头喊道:“不要啊,不要啊”,他哭着搂住野藤的腿:“太君啊,看到俺胡建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俺一命吧...”。
野藤咬着牙狠狠地盯胡建仁道:“贻误战机,必须处置”。他心里想到中国人有句话,“杀鸡儆猴。”
当大牡丹被拖进面粉厂时,满院的梧桐叶正簌簌落下。胡建仁被绑在大树上奄奄一息,身上被鞭子抽的体无完肤。野藤阴冷的目光扫过院中黑压压的人群,伪政府官员瑟缩如鹌鹑,商会代表面色惨白,皇协军的刺刀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日本兵用刺刀挑开大牡丹月白绸衫,猩红肚兜飘落在胡建仁脚边。二姨太尖利的笑声刺破凝滞的空气:"哟,牡丹姑娘这身皮肉,倒是合该让太君们开开荤!"。十几个日本兵围成的阴影里,大牡丹忽然仰头笑起来,染血的贝齿在秋阳下白得晃眼:"我伺候的是中国爷们,总强过某些人舔东洋屌!"
胡建仁的老娘瘫在地上哭爹喊娘地叫道:“儿啊,可怜的儿啊。”胡建仁醒来时看到面粉厂**新掘的土坑,深得能埋下半挂马车。土坑里蒸腾着血腥气,坑旁大牡丹雪白的**上布满紫黑淤痕,十几个日本兵正系着裤腰带退到一旁。
大牡丹被推下去时,胡建仁看见她脖颈上还戴着昨夜自己亲手系上的翡翠坠子。湿土泼洒在雪肤上的瞬间,那抹翠色在褐黄间一闪,像极了他们初见那日,戏园子后台晃动的翡翠门帘。
"建仁...听俺的话...好好活着!”大牡丹气若游丝的呢喃让胡建仁肝胆俱裂。他发疯般挣开绳索,却在日军枪托的重击下瘫倒在地。二姨太踩着绣鞋踱到坑边,绢帕掩着朱唇嗤笑:"好个名动邯城的花魁,如今倒成了烂泥里的骚狐狸。"大牡丹艰难地啐出血沫:"我伺候中国汉子是婊子,你跪舔东洋鬼子的模样,连窑姐儿都不如!"。
吉野三郎的军刀凌空劈下,黄土如瀑倾入深坑。大牡丹最后望向胡建仁的眸光里,竟漾着春水般的温柔。胡建仁喉间迸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吉野三郎!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凄厉的咒骂混着铁锹铲土的闷响在面粉厂上空久久回荡,惊飞了檐下一群灰鸽。野藤俊男**军刀穗子,饶有兴致地欣赏中国人扭曲的面孔,嘴角扯出残忍的弧度。他知道,今日之后,这座城里的“中国**”再不敢违逆皇军的意志,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当最后一抔土掩住那抹艳色时,西风卷着面粉厂的白尘掠过刑场,恍若一场惨淡的冥婚纸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