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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亚麻地翻涌着青灰色的浪,丁**蹲在地道口,枯黄的手指深深掐进泥土。秋虫的鸣叫在他耳中化作倒计时,暮色中的亚麻地翻涌着青灰色的波浪,他望着远处石爷家檐角垂挂的铜铃,嘴角焦急地扯出阴鸷的弧度,再有三天,这片亚麻该到了收割之日。
"给老子往死里挖!"丁**将匕首插进夯土,刀刃映出十几个土匪惨白的脸。前日塌方压死的同伴还埋在东北角的土堆里,新翻的泥土泛着暗红的水渍。有个后生哆嗦着铁锹,被他揪着领子按在潮湿的洞壁上:"看见那滩血没?再磨蹭,老子就拿他填坑!让你全家都来陪葬!"
当心腹扮作乞丐踩点丈量回报时,这才确定地道终于蜿蜒到石爷家破屋正下方。丁**食指竖在唇间“嘘”地一声,提示土匪们不要弄出一丁点声响。他贴着冰凉的地砖,听见头顶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笑意中獠牙撕裂了洞里的黑暗,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已尝到八路军首长的血腥味。
透过缝隙他凝视着石爷家檐下的灯笼,已看见八路军要员在窗纸上投下的剪影。"明日此时,教你们晓得什么是调虎离山。"
准备动手的头天,他亲自装成叫花子,到奉禄的胡同口侦查了一番,他看到持枪的民兵寸步不离石爷家大门口,心里犯了颠倒。
从地道进去直接绑了八路军首长,就会惊动门口警卫,到时难以脱身。惯匪丁**诡计多端,脑筋拨动几下脸上便浮出淫笑。
月黑风高夜,村西亚麻地里骤然炸开连片枪火,从林鸣关赶来的三十多名土匪,手持机关枪向贾村猛攻过来。毛大年喘着粗气撞进院门时,夜空已被曳光弹染成诡异的橘红。“三十多匪徒带着机枪扑过来了!”他冲石爷喊道。
石爷抓起驳壳枪冲出破屋,大声招呼民兵连到村西的路沟设防。临走前他用铜烟锅重重磕在门框提醒小圈和根子:“就是拼了命,也得护住杨先生周全!”民兵们的草鞋踏起烟尘,朝着枪声最密处奔去。
南厢房内,杨先生搁下《论持久战》,侧耳听着逐渐西移的枪声。“小圈同志,又是徐匪来犯吧?你和根子去支援前线吧。”年轻人握着汉阳造的手微微发抖,终究抵不过热血翻涌,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毛根子在身后喊道:“小圈不能去,保护好杨先生是最大的任务”。杨先生在屋里笑道道:“我这里没事的,根子你也去吧”,毛根子却像尊铁塔杵在门外,“我不能去,必须保证恁的安全”。任凭杨先生如何劝说,枪托始终抵着肩窝,不离岗半步。
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身后有瑟瑟响动,破屋耗子多,杨先生搁下《论持久战》呵斥几声,接着看起书来。忽然瞥见书页上的光斑诡异地扭曲。杨先生后颈汗毛乍起,没等他回头麻绳已勒进喉管,将惊呼绞碎在胸腔。毛根子破门而入的瞬间,两道黑影自门后闪出,匕首划出的寒光像极了中秋那夜的冷月。热血喷溅在门帘上时,五六个黑影正从地砖下鱼贯而出。
当丁**拨亮油灯时,杨先生口中的棉布已被鲜血浸透,土匪头子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匕首映出杨先生青紫的面容。突然放声大笑:"读书人的脖子,比娘们儿还细!"几个喽啰慌忙来报:"
“说吧,恁是多大的官?”,杨先生愤怒地瞪着丁**,“喔喔喔”发着闷声,丁老是一阵贱笑,“哦,捂着嘴呢不能说,那跟俺们走吧”。
这时远处骤然升起的烟花映得满远猩红。一名喽啰闯进来说道:“二爷!亚麻地发信号了,咱们撤吧”。看到丁**正命人把杨先生往地道里塞,喽啰又忙说道:“地道太窄,亚麻滴那边已经撤退,八路军马上回防了,咱们必须快走。”
丁**想了一下,竟从褡裢里摸出钉棺材的长钉:"给八路老爷钉个十字架,岂不风雅?"丁**抡起斧头砸下时,屋内的蜡烛流泪了,杨先生最后看见烛光里斑驳的《满江红》拓本。三寸钢钉穿透肩胛的瞬间,血珠溅落在“靖康耻”三个字上,像极了未雪的山河泪。
杨区长走了,没有呼喊,没有求饶,更没有屈服。
四名民兵牺牲在战斗中,十几个同志负重伤。石爷没有命令队伍追击,安抚阵伤员后便即刻返回家里。
门口没有岗哨,石爷心里一阵惊慌。爷踹开房门时,半截蜡烛正滚落在地。凝固的蜡泪裹着血渍,将杨先生定格成一副血色的浮雕。老人踉跄着扑到墙前,颤抖的手指触到尚有余温的钢钉,突然发出狼嚎般的呜咽。
南墙上的血十字令众人肝胆俱裂。杨先生凝固的怒目刺破黑暗,尚未干涸的血迹顺着“抗战必胜”的标语蜿蜒而下。跟进来的小圈和大年等人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石爷的驳壳枪突然走火,子弹打穿了房梁上悬挂的蓑衣。大喊一声“追!”嘶吼惊飞了梁上宿鸟。他扛起鬼头刀哭喊着跑出破屋,跑出院门,跑出胡同,向西猛追过去,结束战斗撤下来的民名队员看见石爷连喊带叫地从身边窜过去,也都拿起步刀枪跟了过去上去。
爬出地道的丁**一伙,在亚麻迷宫中慌不择路,本该向西汇合的烟火,此刻却在南天炸开惨绿的光。丁**望着漫天星斗啐了口血沫。本该接应的匪众不见踪影,夜风送来沙沙响动,却不是他熟悉的亚麻摇曳声,成片麻杆间寒光闪烁,那是上百柄出鞘的大刀。
匆匆赶到亚麻地南缘时,迎面撞上的是石爷血红的双眼,这个平日稳重沉默的壮汉,此刻披头散发恍若恶鬼,手里的枪管泛着缕缕青光。
“丁**!”嘶吼声撕破夜幕,惊起麻田寒鸦。石爷没有迟疑抬枪便射,丁老师骤然一惊“快跑”,翻身窜回田里抱头狂逃,十几个土匪如惊雀四散。
大地在夜风里呜咽,身后的民兵像潮水般漫过麻田,无数火把将整片平原照得如同炼狱,枪声骂声伴随着雨点般的子弹从丁**脸颊擦过。
丁**在麦茬地里狂奔了许久,布鞋早不知甩向何处,脚底燎泡渗出的血珠在几十里的黄土上烙下一串红印。
深秋的夜霜雾漫过邯永县界沟,石爷的嘶吼穿透北风,像头受伤的狼王追着猎物翻过两县交界。驳壳枪管冒着硝烟,子弹追着丁**的脚印在田野上凿出火星。待到杜刘固村的界碑映入眼帘时,丁**身边只剩两个喽啰瘫在枯杨树下喘气。
“姓丁的!哪里跑?”石爷的嘶吼震落枯枝上的落叶。"给...给老子挡着!"丁**踹翻手下,自己却往界沟里滚。俩喽啰喘着粗气爬在地上,抬枪射向来人,石爷毫不躲闪,眼红滴血鼻孔抽搐纵身跃起,驳壳枪在空中连发,地上俩土匪脑袋瞬间爆裂。
石爷纵身跃下县界沟的刹那,丁**扣动了手枪扳机。石爷左肩绽开血花,弹孔渗出的血在棉衫上晕成黑莲,整个人栽进冰碴子堆里。
丁**再次扣动空枪的咔嗒声格外清脆。民兵们围上来时,石爷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攥着大刀踉跄起身,刀尖在冻土上拖出蜿蜒血线,峰刃映出抽搐扭曲的面孔:“今天谁都不许动手,这条狗命俺来收拾”
说话间石爷挥刀砍去,丁**侧身一闪躲过刀锋,照着石爷下三路就地一个扫堂腿,石爷应声倒地。他右手支撑刀柄从地上站起来,血红的眼球向外凸出,鼻孔里淌出血迹,被舌头舔进口中狠狠咽下,面庞依旧阵阵抽搐。
丁**回身狞笑,眼睛里并无惧色,手中握着从绑腿抽出的短刀,割破了呼呼晚风:“石头!今儿送你全家团圆!”他飞身冲石爷刺来,石爷并不躲闪,把刀一横挡在胸前。两人身影在沟壑间交错,金属相撞迸出的火星点燃了枯草,短刀折在钢刃上的脆响惊飞了树梢寒鸦。
没等丁**抽手,石爷身形一蜷,大刀从下面卷上来,当锋刃削断丁**右臂时,血雾在月影中绽成红绸。丁**捂着断臂在地上翻滚,血沫从牙缝里喷溅。
石爷刀尖指着丁**说道:“杨先生的血,得用恁的骨头来擦!”。丁**惨叫“石头!痛快...给二爷来个痛快的!”石爷的刀锋却像刨地的犁头,一寸寸刮去仇敌的皮肉。界沟里的惨叫惊得夜枭都不敢啼鸣,直到最后一声呜咽混着北风消散,地上只剩一具骷髅,血肉洇红沟里的冰水,像刚刚宰杀一头年猪。
石爷眼里终于有了血迹,顺着眼眶像溪水一样冒下来。他把
刀往地上一插喊道:“大年在吗?扶俺回家”,"石哥!俺在!"毛大年接住轰然倒下的身躯,发现石爷的眼白已浸满血水。
返程路上,石爷在颠簸中指节深深掐进大年肩胛,那里还残留着杨先生被钉上南墙那夜的寒意。黎明前最黑的时候,毛大年背着石爷穿过贾村牌坊,血痂糊住了双眼,他仰头对着虚空呢喃:“秀儿啊,恁在哪里...”檐角铜铃叮当,恍若女儿幼时的笑声。大年心中一酸,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一声抽泣:“俺苦命的哥”。
滏阳河结着薄冰的堤岸上,两拨人影在苏里闸头交汇。李介同摸着灵车上的弹痕,突然蹲在地上干呕,那上头凝着杨先生最后一口热气的血,早被北风冻成了褐色的霜花。望着西进太行的灵车,李挺,奉喜举手敬礼,直到车辙声消失在月光下紫山茫茫的暗影里。
月余后,柳树林里飘着新雪的清冽,北风掠过林梢,将远处的枪声揉进暮鼓。毛小圈看着石爷扬手掷出五枚土坷垃,陶罐应声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枝头麻雀。“哥,您这眼真瞎了吗...”少年喉头滚动,颤抖的手在石爷眼前乱晃,却被石爷笑着攥住。小圈好奇的目光,却只瞥见纱布下渗出的血痂。
“眼珠子废了,可这些年走镖的耳力还在。”石爷**拾起枯枝,耳廓微微颤动,在雪地上划出太行山脉的轮廓:“当年在少林,师父说心眼比肉眼看得真。”他突然发力,枯枝如利箭穿透三寸厚的树皮,“小鬼子还没滚蛋,阎王爷不收俺这半瞎的嘞”
毛小圈望着石爷蒙眼的侧脸,忽然想起那日灵车碾过冰河时,沈志坚腰间驳壳枪泛着的冷光,那枪管上,还刻着杨先生手书的"正气"二字。
暮色漫过柳梢时,石爷摸出怀里的驳壳枪。“等打跑东洋鬼,俺教恁听子弹啸声”。他对着西沉的日头比划,枪管折射的血色残阳,恰似那夜界沟里飞溅的人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