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戏中套戏
淮东李家集的李世贤家大门口外,从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炮声。李清平的姑表妹苏小米急匆匆往家走着,不时侧耳听听那遥远可怕的炮声,忽然被人一把拽进巷子。
潘大家的长女大丫低声叫道:“大小姐。”
苏小米一把拍开她的手,瞪眼嗔怪:“吓我一跳!干嘛呀你?我着急回家呢!告诉舅父舅母,淮城那边听见炮响啦!小鬼子要打进城去,大表哥可还在牢里呢!得想办法……”
大丫死拽住苏小米不让走:“先别回去。我就是要说你家大表哥的事儿。”
苏小米倏然停下:“啊!你爹见到我表哥啦?”
大丫摇头,又点头,急慌慌说:“是,不是,没见着,是这样。哎呀你别着急打岔。我爹托人捎信来了,捎得急信。”
苏小米摇动她的手:“你快说呀!”
大丫说:“让咱们,就是你呀!我和你,让我叫上你,只我们俩。”
苏小米气得跺脚:“听得明白。你别来回倒了。叫咱俩干嘛?”
大丫:“进城。叫咱们俩进城。”
苏小米惊喜:“就是说……表哥出来啦?一准是。那得叫上舅父舅母呀!咱俩怎么弄回他来?”拔腿又要走。
大丫再次拽住她:“不能。大小姐。指名说就叫上你一个。”
苏小米:“行,那就我先去见他。哼!算他有良心,出来先给我说话。”扯上大丫便跑。
大丫又商量:“要不叫上小毛团儿吧?赶车走,快。进城可远着呢!”
苏小米疾步走去:“赶车走,不就等于告诉我舅父啦!”
大丫跟着苏小米小跑过周家长街的街口,背景深处的周家院门外,一伙人在道别。淮东衔高职低的中校保安大队长陶成福扒住马鞍桥上马,被周家少爷周千龙拉住,阴笑两声,问:“陶大队长真得是替我周家买枪看家护院?还是想乘人之危图谋我家银钱?”
陶成福不悦:“这事可是你一直催着我办的,大舅哥。”
周千龙摆手:“先不论这个,大舅哥不着急叫。”指指远处西边方向,提醒他。“听见了吗?可响着炮呢!”
陶成福解释:“就趁着打仗,范长官才有机会倒腾出这笔买卖来。”
周千龙:“你就这么甘愿为我周家冒险?”
陶成福笑了:“周家宅院里,有我的千叶妹子。这层关系,不能不论。”笑吟吟看去大门口。
大门口走出来周家千金周千叶,她嗔怪着哥哥的多疑走过来:“哥,你就这么不信人家?”再对陶成福说。“成福,咱还是别管了。又不落好。”
周千龙撇嘴:“嗬!还成福了先。没过门呢咹。”
陶成福看着周千叶:“千叶早晚我娶定了。我的大舅哥。”拍拍周千龙肩膀。
周千叶接茬帮腔:“就是,你不看人家把拉货的车都给带上了。真是得你!成福,你们哥俩儿可当心点儿。那枪炮到底响得人心慌。”扶陶成福上马。
陶成福握一握未婚妻的手,宽慰她:“有数。三两天内,打不下城来。”两人**地晱晱眼,松开手。陶成福打马小跑出去。
随从少尉副官汤包儿跳上马车,再伸手拉上周千龙。驾车的保安团丁大傻白迫不及待地催马赶车跟上去。周千龙的跟班儿鸡大腿慢了半拍,张牙舞爪地吆喝着追去:“我,我没上去车呢还……”肥胖笨拙的身子严重影响速度,扒住车帮,紧着倒不过步子跳上车去。
周千叶喃喃自语:“日本人打进来了,什么枪能看得了家,护得了院!”忽闻身后有粗重的咳嗽,回头看见父亲周百川。
老地主周百川从门洞里出来,站在台阶上,语气阴森危重:“话不是这么说的。要防的,是咱们的仇家,罗啸天。”
护院瘦子郝拍马屁:“谢老爷体谅小的们,再添人手、钢枪。要说那个罗大少侠,哎哟!”挨了护院头儿骰子杜一巴掌,醒悟过来,捂着腮帮子改口。“哦不,罗啸天。狗日的罗啸天那混混儿能耐呀!翻墙越脊的。咱这宅院大,光靠门口这几杆老破枪,顶不上事儿。”
骰子杜补充:“要命得是,那货他狠哪!他不说要一块堆儿把老爷、老太太、少爷、少奶奶,还有……哎——哟!”
周百川一脚把骰子杜踢翻去墙根儿:“闭上乌鸦嘴。”
大丫紧跟苏小米急匆匆走着,背后响起来马车銮铃,两人回头去看。大丫乐了:“嘿!老天开眼,正不想腿着呢!大车就来了。好兆头。”
苏小米赞同:“好事成双嘛!”回头招手,又收下来,犹豫着说。“千叶的哥哥?还有那保安队的……”
陶成福一行从村口拐上大道来。
大车上,周千龙瞪大着色眯眯的眼睛往前张望:“那不是李家的俊小姐吗!这好啊!一路上,不闷得慌了。”
陶成福马鞭子一指周千龙:“这车拉货用。不是给你献殷勤泡姑娘的。”
周千龙听不进去,回头冲鸡大腿命令:“你,赶紧的。”
鸡大腿立刻答应着:“哦是。”替少爷冲前边的苏小米招揽:“嗨——”
周千龙却呵斥:“叫你滚下车去,腾地儿。”
泗阳边界的官道上,络绎不绝着举家逃反的百姓。城乡各色人等间杂无序。鬼子特工田中绢代扮作富商小姐,乘坐马轿,迤逦行进在人流中。
武瑾秋、刘二湘、陈三妹三人三骑小跑着从旁边越过,引得田中绢代的马轿驾辕骡子一躲,颠簸了马轿车身。后边的刘二湘在马上回脸冲马轿车窗里使劲扒住车轿保持平衡的田中绢代点头,道一下歉。车把式面有愠色。田中绢代却对刘二湘宽容一笑,下意识地目送她们背影远去。那个方向传来枪炮声。
刘二湘对武瑾秋说:“秋姐,前边不远,就到淮城地界了。都能看见敌人的轰炸机了。”抬眼往远处天空望去。
遥远的天空,有六架两两编队的轰炸机丢着炸弹掠过。伴随着炸弹划破空气的尖利啸叫声,远处地面有浓烟漫上来。
武瑾秋感慨:“这两天一夜的路,算没白赶。外围防御阵地还没落到鬼子手里。兵站应该也还在。三妹看准路啊!别跑过了。”
刘二湘张望着前边道路说:“我觉得差不多到了。”
陈三妹说:“就是前边那个岔路。从那拐下去,再跑一段,就能碰到二左子、小四从儿他们接应咱们。”
田中绢代静静地关注着前边三个骑马的女军人,若有所思,喃喃自语:“新…四…军?”
淮城的春香楼妓院里,四只酒杯碰杯。窗外的远处,适时传来轰隆一声炮弹爆炸的巨响。一只酒杯脱手落下,背景中,妓女小红袄的强颜欢笑顿时被恐惧覆盖。她一把抓住陶成福的手臂,摇晃着哭求:“大爷,真得喝不成啦!”
妓女大牡丹撇嘴一笑:“不就几声炮嘛!还值当地败了大爷喝花酒的兴?”翘着兰花指,给陶成福擦抹溅到衣袖上的酒渍。
陶成福败了些兴致,推挡开大牡丹的手,声音不高地更正着说法:“不是花酒。我恭候苏南来的柳老先生,约好对弈三局,打发时间的,也照顾你们买卖的。”起身一路说着走进月亮门隔扇里间,坐到红木宽榻一侧,捻起三两粒白色棋子,对着摆在榻上的小桌围棋残局琢磨。
大牡丹受到冷落,瞥一眼里间装模作样的陶成福,**地说:“嘁,那个老色(shãi音)鬼,对弈完三局,还折腾人家三宿呢!你们真会挑地界约。”
陶成福清高,关注着棋局,撇清自己:“那是你们的事儿。是他非要约到这里的。我陶某和他只谈……哦论棋艺。”期间又高低传来两声炮响,陶成福也不在意。
小红袄白一眼大牡丹:“回回不都是你招得那姓柳的?骚不唧唧那浪劲儿的。”端起茶壶走去里间给陶成福沏茶。大牡丹得意一笑,愈发忸怩作态地挑逗周千龙,自斟自饮。
圆桌一旁坐着的周千龙,听闻炮声,敷衍饮下半杯,视线却顺着走进里间去的小红袄,担心地对陶成福说:“这炮火连天的,就算你有胆儿等,他还有胆儿来吗?”包间外边的大堂、楼道里传来整个妓院乱了营的响动和恐慌的嘈杂。
小红袄也对陶成福说:“这都三炮响啦!小日本儿说话就进来。姐妹们都收拾东西要跑呢!”说着还回头往门外看看,差点儿洒出茶水溅到棋盘上。
大牡丹自轻自贱:“跑哪儿也是被嫖的货儿。春香楼的姐妹们还怕挨炮?来,是爷们儿的,就痛快干了这杯酒。”碰一下周千龙的杯子,又虚空地举向里间那里,邀请陶成福。“二位爷,这可是上好的百里香佳酿。舍得不喝?忘了当年汉高祖兵败咱们高沟这块宝地,借咱的好酒压惊作诗的出典啦?”
陶成福接上:“嗯,佳酿兮解忧,壮志兮填胸。称醉再战,一鼓而胜的事儿。”
大牡丹接过来:“就是,他小鬼子几声炮响,算个毬啊!”端起陶成福的酒杯送进来,左右手俩杯子一碰,递给陶成福那一杯,率先干掉。
陶成福矜持笑着赞赏:“巾帼英雄出青楼!干。”接过酒杯,去看外间神不守舍的周千龙,也举杯相邀,督促他喝。“赏人家大牡丹一脸儿呗,我的大舅哥。”
周千龙尴尬地笑着,竭力控制着略微颤抖的酒杯,敷衍地嗞溜一点儿。
大牡丹不干,走出去肘碰他一下:“怎么着啊周大少?尿(sui音)了吧?”把自己的空杯子亮给周千龙看,碰他杯子,命令。“干了再尿(sui音)。”斜瞟着陶成福,快意地吃吃笑。
周千龙只得慢半拍地把酒杯送来自己嘴边,苦药似的打算整下去。门口走进来随从鸡大腿,欠身站到主子周千龙身后,探身张嘴要说什么似的,视线看去圆桌上的菜肴,食指习惯性送去嘴角,有哈喇子溜出来。
一滴口水跌落进周千龙手里的酒杯。
周千龙恼怒,扭身抬头看见鸡大腿。
鸡大腿嘴角咬着食指,欠着身,直勾勾看着桌子上的烧鸡,口水顺着手背垂涎滑滴,嘴里含混黏滞地发着声音:“少…爷。”‘爷’字没说完,一杯酒泼到他脸上,激得他立马站直了身子。
周千龙没好气地把泼完酒的空酒杯撴到桌上,扥下一根烧鸡腿,头也不回,反手杵上去,骂道:“出息!外边流口水去。”算是找到一点儿发泄郁闷的出口。
烧鸡腿杵进鸡大腿的嘴里。鸡大腿撕咬着鸡腿肉,含混地说:“不流了。”不愿意动腿挪窝,依旧惦记着桌上的整鸡。
大牡丹说:“不流也出去。恶心。”
鸡大腿向周千龙嘟哝告状:“少爷,她伤人脸。”
周千龙举手遮挡着自己脸面,歪身子躲着鸡大腿的口水,张嘴要骂,一小细条带着鸡肉的脆骨落到周千龙头上。鸡大腿赶紧伸手从他头发里捡起来,扔嘴里,珍惜地咯吱咯吱咀嚼。指缝里夹杂着几根一同扥下来的头发。周千龙疼得龇牙抽凉气,从后槽牙缝里骂道:“滚。”
大牡丹和小红袄被逗乐了,目送落寞走出去的鸡大腿,暂时忘了炮响的恐惧。陶成福放下酒杯,掏出怀表,略显焦躁地看钟点儿。
鸡大腿避出去,又返身进来,叫着周千龙要汇报来人:“少……”
大牡丹和小红袄直接不让他说话,分别从里外间同时抬手臂瞪眼指着他,意思是:敢进来?
鸡大腿迈进的一只脚,又收回去,含混从满嘴鸡肉的口舌中坚持汇报要说的话:“汤、汤……”,话没说全,便被急匆匆跑进来的保安队少尉副官汤包儿撞歪了身子,磕出来嘴里的那根鸡腿,落到他赶紧接住的手里,腾出口腔舌头,说出话来:“汤副官回来了。我还守着门哈。”再把手里的鸡腿肉塞进嘴里接着咀嚼,隐去门外一侧守候。门外传来一声他的打嗝。
汤副官穿越外间客厅,直奔里间暖阁去找陶成福汇报。小红袄识趣地避出到外间来,和大牡丹劝酒周千龙。周千龙更关注里间陶成福与汤副官交谈的情况。陶、周二人实际是在这里等候淮城保安团长兼警察局长范世奎的召见,所谓约棋柳色鬼的话是糊弄大牡丹、小红袄的托词。
汤副官立正躬身向陶成福低声汇报:“长官开完城防会,回去了,让您马上过去。”陶成福立刻起身,穿上外衣。汤副官替他拿起军帽,又补充一句:“不过是在警局见您。”
陶成福一愣:“嗯?不在保安团吗?”收拾着武装带走出来,若有所思。
周千龙起身相随,关切地问着:“范团长传令召见啦?咱可得按合计好的压住了价啊!不能由着他漫天要价,被宰狠了这一刀。”
汤副官却对周千龙说:“召见的是陶大队长。没说有您……周大少。”周千龙尴尬,去看陶成福,恳望跟着一同去。
陶成福说:“大舅哥安心等着。”外边又传来一声炮响。
周千龙心焦:“这炮响的……咋能安心等哟?”看陶成福作无奈状,只得妥协。“哦得。安心……等。”随后蜜语附耳嘱咐。“我说妹夫,可不带忽悠大舅哥的。”失落地目送陶成福出门。旁边一叠声送着大牡丹和小红袄的声音:“等您回呀!爷。”
听闻脚步声出来,门外的鸡大腿现身,讨好地向陶成福致意,并让开身子请他过去。他嘴里冒出来一个压抑着的饱嗝,让陶成福厌恶地扭头,用刚从汤副官手里接过来的军帽遮挡半个鼻脸,从另一侧通道离去。鸡大腿好心提醒陶成福:“楼梯在这边儿。”看他没理会自己,又转对屋里的周千龙表达不解。“绕远儿……他。”眼睛看去餐桌那里。门被大牡丹从里边砰地关上,差点夹了他的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