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关大娘
一个熟悉,一个面熟,林长河感到震惊,这胆子该多大,八路军进城啦?
熟悉的人绰号小地主,面熟的是潘胡子。潘胡子相对白净,小地主黢黑。
小地主喜出望外上来扯住林长河:“这么巧。”
林长河满脸通红:“队,队长。”
小地主嘘了一声:“喝多了。”
潘胡子喝斥:“别瞎说。”
林长河从心里惧怕外表文静的游击队长,用平地惊雷形容潘胡子并不为过。
鬼子占领省城,国军溃败,接着占领广袤的平原乡镇。唐庄镇落入敌手,经过疯狂屠杀扫荡除了零星的无组织的抵抗没有抗日武装力量,被鬼子视为所谓安全区域。三五个鬼子可以堂而皇之昼夜外出为非作歹,这种横行霸道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夜之间冒出潘胡子抗日游击队,首先潜入县城焚烧鬼子军需仓库,正式向鬼子宣战。袭击巡逻队,伏击鬼子单兵,铲除汉奸恶霸,歼灭鬼子百余,整个占领区受到潘胡子游击队钳制。
饱受鬼子蹂躏的黑暗大地呈现一道曙光,潘胡子就是那道曙光。
原以为打破小殿山后潘胡子元气大伤,至少缓一段时间,没想到更加活跃,此刻竟然现身省城,林长河一向巧舌如簧此刻语塞。
潘胡子脸色阴沉:“衣服破了,出来补补。”
林长河说:“我,我能帮啥忙。”
潘胡子说:“我怀疑你走私违禁品,跟我来。”
小地主打圆场:“我等着,好好说话。”
在蒿村,林长河采取明哲保身的策略,不主动探听情报也不与外界通风报信,争取取得信任。故做清高不主动交朋友,比较亲近的人除了小七,小地主算一个。
小地主年满二十,父母双亡,从小给地主做长工。日寇入侵肆意屠杀,地主一家满门抄斩。小地主在田里劳动逃过一劫,四处流浪遇见潘胡子,顺利成章加入游击队。他自小住地主家与外界少有接触,张口地主闭口地主,获得小地主的称号。小地主常去蒿村运粮、传达命令,羡慕文化人,特别亲近林长河。
潘胡子腰别盒子枪,背一杆汉阳造,小地主长枪在手,林长河浮现一个词,锄奸。
冷,深入骨髓的冷。不怕,我不怕,你能拿我怎样,谁能不怕死呢?你不怕死?我也不怕,这是哪儿,赌你不敢开枪。喊人,自己先死,不喊,多好的立功机会。
林长河脑子乱做一团,仿佛经历生死轮回,不由自主的跟潘胡子拐进路口。
潘胡子温和,轻声问道:“怎么到城里的?”
林长河终于厘清思路:“我和小七逃出山,在唐庄落脚,后来,后来······”
潘胡子说:“我去过唐庄,没见你。”
林长河说:“遇见一个以前的同事,自己人,外出侦察,他说帮助我联系组织,跟他进城,后来失去联系。”
潘胡子说:“小殿山失败是我的责任,上级给了我严重警告,记大过一次。我对不起同志们,对不起蒿村百姓。”
林长河问:“损失大吗?”
潘胡子说:“逃出四个队员,粮食弹药没了,唉,几个月的心血,好在又夺回来了。
林长河装傻:“夺回来啦?”
潘胡子说:“八路军主力夺回小殿山,我带队伍打游击。”
客气产生距离,此刻的处境客气反而给林长河舒适感,一块石头落地。
岂不知,潘胡子是第一个怀疑林长河的,不是怀疑他的身份,而是怀疑他的忠诚。蒿村做过部署,遭遇敌人扫荡入侵,村委会干部必须站出来战斗,全力以赴帮助百姓。鬼子偷袭不假,许多积极分子和村委会干部并没有各奔东西,而是组织群众有序转移。
林长河借机出山不得不令人疑惑,他去唐庄接人没向小七提及。
林长河自己都没意识到,潜意识里强烈的逃离欲望,本能的驱使仓惶离开,留下漏洞,行为的漏洞。
林长河说:“不怪你,你已经尽力。”
潘胡子说:“欢迎归队。”
林长河说:“我找到了组织,暂时不能归队。”
潘胡子楞住:“组织,哪个组织?”
林长河回到擅长的节奏:“不能说。”
潘胡子眼神凌厉:“怎么证明。”
林长河逐渐坚定:“你会接到通知,我不说假话。”
一秒对视,林长河自信不输,果然捕捉到潘胡子思索后的恍然,他说:“好好干,别给队伍丢人,换了环境,注意保护自己。”
林长河倍受感动:“你怎么来了?”
潘胡子说:“买药,山里缺药。”
林长河说:“我可以买到一些,不多,敌人卡的严,有证明也不行,每个药铺都贴通告。”
潘胡子说:“搞一点是一点,乡镇没货,乡下一点都找不到。”
林长河说:“敌人正在备战,可能有大动作,战备物资非常紧俏,我尽量而为。”
潘胡子说:“怎么联系?”
林长河报出一个电话号码:“我不一定在,公司应酬多,刚刚陪客人喝完酒。方便的话,你留个地址。”
潘胡子说:“我说怎么过的这么自在,有酒有肉,可以啊,看样子像那么回事。还没跟这里的同志联系上,这两天东躲西藏,旅店住不成,晚上找破房子,白天逛街。”
林长河认可这个理由,旅社搜查频繁,一天查八回。日本特工加大力量暗地里张开大网追踪丁清北,加上日常搜捕,这个城市一刻不安宁。
林长河迟疑道:“上午九点前我在,队长,相信我。”
潘胡子拍拍他的肩膀:“保重,随时回家。”
小地主抱着一团衣服过来:“林大哥,我成天念叨你,跟我们走吧。”
林长河说:“我一定归队。”
小地主说:“啥,归队,不干啦!”
潘胡子训斥:“废话真多,掩护他离开。”
林长河苦笑,拍拍小地主慢慢向回走。他有枪,出门掖了一把,没机会出手,可能连小地主都干不过。这是他的弱项,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他亲眼目睹小地主演练长枪,卸枪卧倒射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据说得益于公孙亭传授。短枪更快,小地主炫耀,睡觉不离身像我小儿子。潘胡子身边的人个个精悍骁勇,出山总带这几个人,侥幸避开一次覆灭。你们不能总这么幸运,林长河发狠,既然来了,别想脱身。掩护,我需要掩护,林长河流露一抹邪恶的笑容。回头张望,潘胡子走远,小地主还在挥手致意,有恋恋不舍的意思。来一队巡逻队多好,平时多如牛毛,关键时刻不见人影。巡街的兵警指望不住,远处有几个日本宪兵,不顶事,语言不通。
轻松的一天一下变得匆忙,林长河急着去报告,另外想通过日本人了解小殿山近况。
不过,他多个心眼,既然相遇不得不防,先拜访一位画家。民间财产调查所有位画家,据说当过师爷,字画双修,经人介绍向他讨教绘画技巧。
从调查所出来,天色将晚即将宵禁,路上行人稀少,多在匆忙赶路。
街口有一双眼睛盯着林长河拐进深宅大院。
午夜,军警伪军倾巢出动全城大搜捕,重点搜查街头巷尾偏僻荒废的住宅,折腾到天亮。
潘胡子拦下两辆人力车,小地主持枪跑来,两人迅速脱离此地,半途下车。
夜幕笼罩,城市中心地带一片整齐的建筑群错落有致,几盏昏暗的路灯异常平和。一幢独立院落的二楼顶冒出两个黑影顺排水管溜下,潘胡子和小地主蜇伏多时,日伪大搜捕触及不到这片区域。
这里住着日伪商贾买办、机构官员还有被鬼子收编的遗老遗少。
一层左边小窗透出微弱的烛光,微弱的恰到好处,院门口警戒的小地主几乎察觉不到。
潘胡子轻轻扣响窗棂,里面有了悉悉索索响动,然后一片静默。
潘胡子再次敲动,连续的密集的短促的似乎毫无规律的点击。
烛光熄灭,窗户慢慢挑起,露出一张模糊的面孔:“谁呀。”
潘胡子说:“王府街八号。”
“我是七号。”
“记错了,我找七号。”
“啥事?”
“王亮在吗?”
“死了。”
“关大娘。”
“我去开门。”
二楼,书房,窗户蒙的严严实实,烛光里,关大娘五十挂零,臃肿的灰色棉袍,眼窝深陷,神情憔悴,发籫整齐一丝不乱。端上一杯凉茶一盘点心:“抱歉,招待不周。”
潘胡子将茶一饮而尽:“大娘见外,不饿,爬了半夜渴的很。”
关大娘说:“别慌,细嚼慢咽,垫垫肚子,我去烧个汤。”
潘胡子说:“千万别麻烦,随便吃一口。”
关大娘说:“请外面的朋友进来。”
潘胡子说:“他望风。”
关大娘说:“用不着,这里还算平安,如果真的查起来,一百个望风的也不管事。后面日本人营地,前面警卫师师部,左边没路,你从右边进来的吧。”
潘胡子说:“是呀,就这一条路,一般人不敢进来。我俩藏在车棚,沾这身皮的光,磨蹭到天黑翻墙进院。你家院墙实在高,比平常的院墙高出一米。”
关大娘笑道:“天黑,城市就死了,牲畜睡觉,我们才能见面。孩子,受苦了,你们受苦了。”
潘胡子说:“不苦,至少还活着。”
关大娘说:“可不,活着,先活下来,有命在,才能把失去的夺回来。死的人活着,活着的跟死的一样,我出生在这座城,后来去了南方,没想到又转回来。曾经安逸的民居变成贫民窟,城市风光变成坟墓,小鬼子残暴无度把我的国土变成地狱,践踏善良蹂躏纯朴的百姓。”
关大娘泪水止不住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