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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城日军医院的惨白灯光下,李洁玉的右腕裹着渗血的纱布。麻药也压不住他浑身战栗,那不是疼痛,而是后怕。冷汗混着消毒水气味,在他额前凝成浑浊的溪流。
"真他娘走屎运,多亏了自己的一泡屎,..."他盯着自己发抖的左掌喃喃道。
彼时他正蜷在王翠翠家茅厕,像只阴沟老鼠般无声排泄。这汉奸向来觉得,拉稀放屁这等腌臜事,合该做得悄无声息。正是这分谨慎,让他逃过一劫。当石爷二人如夜叉般掠过院墙时,他连**都绷得死紧。
那方没盖严的地下室木板,成了索命的破绽。李洁玉至今记得手榴弹掀翻烟榻时,不知谁的断臂,还在空中划出三道艳红的弧线。他的"美妙夜晚",最终与鸦片膏、血肉碎块一起,炸成了满墙腥臭的糊状物。
军医缝合伤口的银针穿梭时,他突然傻笑起来。这泡稀屎,竟成了救命符。
恐惧在李洁玉的骨髓里发酵成了毒。当军医剪断最后一截纱布时,他眼底已腾起癫狂的火光。侦缉队的走廊被他沉重的脚步震得发颤,像有头困兽在铁笼里暴走。
子夜时分,邯城最高的钟楼成了屠宰场。寒风卷着变疯的李洁玉的病号服。他命人将在押的五名国军军官和八名**交通员拉楼顶,一起从楼顶扔向地面。
十三具躯体如断线木偶般接连坠下,骨骼碎裂的闷响在石板路上次第绽放。有个年轻军官第一次坠落时竟未断气,手指抠进砖缝里,指甲翻起也止不住下滑,李洁玉亲自踩碎那十根手指。
他转头对副官笑道:"听说**人的骨头最硬?我们来数数要摔几次才会碎。"没有摔死的再次被拖到楼顶,再次推向地面,反反复复,最后几具尸体都摔成了一滩烂泥
黎明前,钟楼下的血泊已凝成暗红色膏状。最后一名受刑者的头颅像熟透的瓜般迸裂时,李洁玉趴在栏杆上呕吐起来。晨雾中,那些摔烂的尸骸竟渐渐拼成王翠翠扭曲的脸,朝他咧开没有牙齿的嘴。
钟楼下的血尚未干涸,两道追杀令已刺破黎明。
邯城抗日政府的密函在油灯下簌簌作响,纸上的"斩立决"三字洇着朱砂,如未愈的伤口。常志的指尖摩挲着那方粗麻纸,仿佛已触到李洁玉喉结的颤动。
与此同时,邯城高小的电台突然嘶鸣。朱浩峰译完电文时,密码本上"鹿钟麟"三个字灼得他眼底生疼,这已不是寻常锄奸令,而是蘸着十三具尸骸的血写就的必杀帖。
三更梆子响过第三声时,朱浩峰如一片黑羽飘出密洞。月色被山脊咬得支离破碎,他攀岩越壑的身影,像极了一只寻找腐肉的夜枭。北麓山洞的裂口像大地微张的嘴,将他的身形无声吞没。
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时,惊起了石缝里几只蜈蚣。电码在密码本上显形:"速除李洁玉,免贻大患"。纸片在他齿间碎裂的声音,像极了骨骼被碾碎的轻响。
洞外,银河倾泻如瀑。朱浩峰蹲在伪装好的洞口,瞳孔收缩成针尖。这任务来得蹊跷,李洁玉的名字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神经末梢都在震颤。明日返城后,他得先化作风,钻进邯城每道砖缝里嗅探。
最后一把枯草掩住洞口时,远处传来野狗厮打的呜咽。他贴着岩壁滑下山梁,每一步都精确得像在刀尖上行走。
山道上的枯枝突然在靴底断裂,朱浩峰猛地刹住脚步。几天前遭遇暗杀的血腥画面在脑中闪回,日本人绝不会任战友曝尸荒野,除非...他倏地折进道旁灌木丛,枝叶划破脸颊的血线像道冰凉的启示。
西山坡的月光比别处更惨白。那片本该躺着五具尸首的黄草地,此刻空荡得像被舔净的盘子。夜风卷着几根染血的绷带掠过脚边,朱浩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小红不过是只露头的鼹鼠,地底下还藏着多少同伙?
他攥紧的拳头里渗出冷汗。昨夜遇刺时就该想到的,这渗透如同霉菌,早就在暗处蔓延出菌丝网络。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他忽然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张越收越紧的蛛网**。上峰的电报像块烧红的铁,烙得朱浩峰不得不暂时搁置小红的疑云。
乔装成黄包车夫的朱浩峰,此刻正蹲在侦缉队对面的巷口。汗巾搭在脖子上,遮住半张脸。他慢条斯理地敲着烟锅,火星明灭间,将那座青灰色院落尽收眼底。
"大东亚共荣"的标语刷得刺目,十几辆东洋自行车整齐排列,锃亮的钢圈反射着阳光,像无数只窥探的眼。最里间那扇糊着棉纸的窗户后,隐约可见李洁玉晃动的身影,如同困在蛛网**的飞蛾。
曹乐堡的黄土路,李洁玉已经三年没踏过了。那里埋着他亲手枪决的同志,井台上沾着街坊老刘头的脑浆,这些记忆像附骨之疽,连尚壁村的温柔乡也泡不软。他把自己囚在侦缉队的钢筋笼子里,连月光都要透过铁栅栏才能舔到他的脸。
王翠翠的床榻是他暂时的解药。在那里,他可以忘记发妻枯槁的手指,忘记老母倚门张望时,门框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只有酒精和施虐能填满他腐烂的胸腔:烙铁灼穿脚心的焦臭,受刑者睾丸被割下时的惨叫,都让他获得短暂的、战栗般的解脱。
日本人赏的军刀挂在床头,刀鞘上暗红的血渍像干涸的胭脂。每当刀尖挑开抗日分子的衣衫,他就能暂时忘记,自己也不过是条被圈养的恶犬,连对着月亮吠叫的勇气都没有。
王翠翠家那第二枚哑火的炸弹,终究在李洁玉脑仁里炸开了。这些天侦缉队的地牢总漫着股腥甜,十几具残破的躯体被他的恐惧撕碎,血沫子溅在墙上,干涸后像一片片褐色的苔藓。
可杀戮的快感褪得比血渍还快。如今他蜷在侦缉队最里间的囚笼里,连尿壶倾倒时的叮咚声都能惊得他抽搐。送饭的小厮每次掀帘,他都能从蒸腾的热气里,看见那些死者圆睁的眼。
月光透过窗棂,将铁栅栏的影子烙在他脸上。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上面永远洗不净的血腥气,正一丝丝渗进掌纹里。
朱浩峰蹲在侦缉队西墙根的阴影里,指腹摩挲着砖缝间的青苔。突然,他眼角捕捉到东侧两道蛰伏的身影,那两人虽作车夫打扮,可绷紧的肩线暴露了他们。真正的车夫不会把草帽檐压得那么低,更不会让目光如钩子般死死咬住侦缉队的大门。
他下意识拽低帽檐,这个动作却像投进静湖的石子。对面两人同时微微侧首,空气中顿时绷起一根无形的弦。朱浩峰的后槽牙咬紧了:天津站的指令是单线密令,断无可能另派人手。除非......
风掠过巷口,卷起一张残破的报纸。那两人扶车把的手掌虎口处,隐约可见枪茧的轮廓。朱浩峰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样的茧子,他在**游击队的枪手们手上见过太多。
"牡丹姐——牡丹姐——"
嘶哑的呼喊声如钝刀般劈开凝滞的空气。胡建仁赤足踏过青石板,褴褛的衣摆拖出蜿蜒泥痕。他经过时,腐臭裹着疯癫扑面而来,朱浩峰不得不屏住呼吸——再抬眼时,东侧那两道鬼魅般的身影已消散在街角。
四个岗哨如鬣狗般围拢过来。他们曾是胡建仁鞍前马后的哈巴狗,如今却将唾沫星子喷在那张糊满污垢的脸上:"胡哥,牡丹姐正跟野汉子钻高粱地呢!"哄笑声惊飞檐上麻雀,却惊不醒胡建仁空洞的眼神。
朱浩峰望着这个曾经的枭雄,如今他佝偻的脊背上,仿佛还压着昔日部下们谄媚的笑。疯子的手指抠着墙皮,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像极了旧日权柄最后溃烂的残渣。
胡建仁佝偻的背影在朱浩峰眼底投下暗影。曾几何时,这男人腰间的王八盒子能吓得半城人噤若寒蝉。如今却连野狗都能在他破旧的衣襟上撒尿。命运这盘棋,吃掉的卒子转眼就成了棋盘上的灰。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浮出:若将炸弹缝进这疯子的棉袄,再耳语一句"牡丹姐在里面等你"...那具行尸走肉定会熟门熟路地摸回旧巢,像归家的鸽子。
朱浩峰攥紧黄包车把手。眼下更紧要的是揪出那两条消失的"车夫",若是**的人,或许能借他们的刀除掉小红。车轮碾过积水从西巷向院后绕去,倒映出他扭曲的冷笑。这乱世里,连疯子都能当棋子用。
石爷的视线如鹰隼般掠过院门,在西侧那个"车夫"身上倏然收紧。年轻人指节间的老茧、绷紧的腰线,还有那双藏着寒星的眼睛,都像刀锋划过他的视网膜。趁着岗哨戏弄胡建仁的喧闹,他一把攥住常志的手腕,两人如两道影子向东墙游去。
"西头那小崽子..."石爷的嗓音压得极低,像砂纸**,"怕是日本人的暗桩?"
常志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他摇头时,发梢扫过领口的补丁:"东洋人养不出这样的鹰。李洁玉?不过是被他们使唤的瘸腿狗罢了,鬼子没必要派这样的人来保护他。"
两人沿东巷向院后绕去的脚步声,被胡建仁的疯笑吞噬。墙根下的苔藓被蹭出一道新鲜的痕迹,像谁用指甲在时光表面划出的刻痕。
三人在院墙后的阴影里狭路相逢。朱浩峰的目光如淬火的刀锋,与石爷浑浊却锐利的视线在空中相撞,迸出无形的火星。刹那间,紫山初遇的记忆浮现,那双铁钳般的手,曾在他腕上留下淤青。
"二位英雄,所为何来?"朱浩峰松开黄包车,抱拳时袖口滑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常志的回应像块圆滑的卵石:"路过歇脚。"他拽着石爷欲走,布鞋却在青苔上打了个滑,朱浩峰的手已扣住石爷肘部。
"借一步说话。"年轻人压低的声音里藏着钩子。石爷猛地甩开他,力道震落墙头一片碎瓦:"各走阳关道!"
朱浩峰突然屈指比出"八"字,那手势在暮色中如刀光一闪:"既是八爷的人,不想听听在下的买卖?"
石爷与常志交换的眼神,像两把同时出鞘又同时归位的刀。最终石爷咧开嘴,露出黄褐的牙:"后生,恁这手势...老汉看不懂哩。"
朱浩峰的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石爷眉间的刀疤、常志虎口的茧子,连同他们绷紧的站姿,都在暮色中泄了底。他忽然轻笑一声,声线压得比墙根蟋蟀的振翅还低:"国军少校朱浩峰,邀二位共猎豺狗。"
这记直球打得石爷瞳孔骤缩。常志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裤缝,能识破他们伪装的人,不是顶尖猎手,就是更危险的猎物。远处岗哨的哄笑突然飘来,像钝刀划破凝滞的空气。
"借一步说话。"常志终于松口,三个影子便如墨水般洇入巷子更深处。朱浩峰背靠斑驳的砖墙,月光恰好照亮他半边脸,那上面既无谄媚也无骄矜,只有猎手见到同类时的审慎。石爷嗅到风中飘来的硝烟味,忽然觉得,这年轻人腰间若隐若现的枪柄,或许真能和他们捆成同一根绞索。
滏阳河的水声在夜色中汩汩作响,像无数冤魂的絮语。三人隐在河畔柳影里,车辕斜插进泥地,如同三柄倒插的丧幡。
朱浩峰掬起一捧河水搓了搓脸,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兄弟奉命来取李洁玉的命。"话音坠地,惊起芦苇丛中一只夜鹭。
常志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忽地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扭曲成楼宇坍塌的形状:"那畜生前日把咱们十几个兄弟...从三楼上..."烟蒂被狠狠碾进泥土,火星四溅如血滴。
朱浩峰盯着河面上破碎的月影,突然明白了天津站密令里"较大损失"四字的重量。他的指节捏得发白,仿佛已经触到那些摔成肉泥的躯体——黏稠的、温热的,从指缝间溢出...
石爷的烟锅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他眯起眼睛盯着朱浩峰:"后生,既然同猎一匹狼,恁的套子下在哪儿?"
朱浩峰指尖划过河岸的湿泥,画出个歪斜的人形:"借那疯子的皮囊,裹着炸药送进去。"
常志突然掐灭烟头,火星溅在泥地里像溅血:"胡建仁该千刀万剐不假——"他声音陡然一沉,"可若炸药炸偏了,崩死的只是条疯狗,反倒惊了真豺狼。"夜风掠过芦苇,他补上半句,"到那时,这畜生往哪个耗子洞里一钻,再也不会出来..."
河面突然泛起涟漪,仿佛那些溺毙的亡魂也在摇头。朱浩峰盯着自己画的人形被河水浸没,恍然看见胡建仁破碎的肢体如烂泥般糊在侦缉队墙上,而李洁玉,或许正站在血泊外冷笑。
朱浩峰的瞳孔在月光下微微扩张,常志的话语像把薄刃,挑开了他认知上蒙着的茧。青浦训练班的教条在脑中剥落,露出其下真实的肌理。那些被称作"流寇"的人,此刻眼中闪烁的锐光,竟比军统教官的勋章更灼目。
"依兄长高见..."他嗓音发紧,像张拉满的弓。
常志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国军少校,倒向土八路讨教?"烟头在指尖明灭,照亮他眉梢的讥诮,"你们军统的锦囊里,就装着这等下策?"
河面浮起一层薄雾,朱浩峰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如这滏阳河的水,在暗流中不知不觉改了方向。
常志的目光如钩,在朱浩峰脸上刮了几道。年轻人军装下的身份真假难辨,让他想起捕兽夹上伪装的落叶。
"我是说..."朱浩峰喉结滚动,"或许我们该共谋良策。"
常志垂眸,睫毛在火光中投下锯齿状的阴影:"唯有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朱浩峰的疑问像块石子投入死水。
石爷突然嗤笑一声,烟袋锅在鞋底敲出火星:"后生,恁当这是学堂考较学问?"夜风卷着硝烟味掠过,他浑浊的眼底映出朱浩峰绷紧的下颌,"蛇不出洞——"烟杆忽地指向侦缉队方向,"就掀了它的老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