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下云梦,水边瓦洁
潘胡子手抓枪杆,恨不能捏碎:“有人说中国亡了,我不信,死都不信。敌人只是一张硬壳,空虚软弱,我就要戳破这层壳。有我们在,中国在,亡不了。关大娘,您先休息,我住几天,咱们有时间谈心。”
关大娘说:“孩子,我的作息颠倒,不分黑白天,整夜无眠,盼你们早来人。今年春天比往年冷,可是无论何时何地不要忘记春天,春天是宇宙的馈赠,冬天永远比春天短暂。日本法西斯倒行逆施,天不收地收,地不收人收,总要有个了断。”
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落,关大娘起身下楼,推开房门,向站在院门洞的小地主招手。小地主跑来,潘胡子命他进去睡觉。
关大娘遥望夜空喃喃自语:“很久没有彻夜交谈,每天独自怀念过去,怀念青春肆意的日子。清贫平凡,朝气蓬勃,**呼喊口号唤醒国民,启蒙科学,每个人怀抱使命。从你身上我看到未来,这么年轻,后继有人,将来一定跻身世界强国之林。我记得一本书写的话,灭亡的阴影虽然厚重,下面总有复活的种子,这些种子埋藏千年,萌芽有先后,强盛有早晚。”
潘胡子很想知道老人的经历,隐匿在岁月深处的传奇,她的童年,教育,学识,那时的朋友。想到自己的战友前赴后继慷慨赴死,希望将来也会有一个年轻人这样眺望自己。
雨夜凉意深重,将搀老人回书房,点上蜡烛,窗下排列几瓶白酒,关大娘让他给自己倒一杯,喝下酒,关大娘慢慢恢复平静。
书房不大,东西两排书架占据了一半空间,两个沙发,一张茶几,窗户蒙着厚实的布帘。
潘胡子说:“您是无党派人士。”
关大娘说:“这是抬举我,我没有加入团体的意识,谈不到无党派。家族突生变故,无奈改名换姓,过去的姓氏我自己都忘了,幸好学生还记得我这个老师。虽然没给他上过几堂课,他做的不错,带我问候。”
“保证转达。”潘胡子并不清楚关大娘口中的学生究竟何许人,上级指名让他挑选五名队员进城执行任务。
潘胡子接受任务时非常抗拒,游击队刚刚恢复元气,计划袭击县城的鬼子运输队,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上级指示,进入省城绝对服从地下战线同志的指挥。公孙亭与地下组织接上关系,带回一个任务,制造一次偶遇,目标林长河,心里顿时明白怎么回事。这个计划非常危险,如此危险的行动背后一定有深远的意图,当时周围埋伏着三名队员,林长河胆敢异动当场击毙。
公孙亭隐藏了一个指令,全力保护潘胡子,无论行动成功与否。
关大娘说:“我的学生了不起,我去信没写地址,竟然把回信送到家里。我写了回信,没别的要求,唯一希望来一个年轻人,最好读过书,你很好,符合标准。我的使命完成,剩下看你的,找到她,想知道什么,尽管开口。”
潘胡子问:“她的名字?”
关大娘说:“小名灰灰,至于现在的名字,见面才能知道。”
潘胡子问:“你俩的关系?”
关大娘说:“外甥女,我的爱人在国外,我没孩子,灰灰跟我长大。”
潘胡子说:“为啥找她?”
关大娘说:“我们住在上海,临走前灰灰非常焦虑,整日在外奔波,她说假如一个月之内没音讯,想办法与你们联系,留下一本杂志,一首诗,诗歌能证明她的身份。我怎么联系,哥哥死后,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苦思苦想,想起这个学生,我们在武汉会过一面,给我留下地址,告诉我随时去信联系。不是我记性多好,那是一个特别的容易记住的地址。灰灰一直为你们服务,其它的不敢妄加猜测。我哥哥的弟子在这里身居要职,我向他求助,他把我接来,算养老吧。”
潘胡子说:“那个弟子替你送的信。”
关大娘说:“对,信的内容经得起审查,只要把名字写对,内容无所谓。”
潘胡子说:“我很好奇灰灰的职业。”
关大娘说:“据说做报务员,其它从没提过。”
潘胡子说:“怎么确定她在这个城市?”
关大娘说:“那天回来取私人物品,身边有两个同伴,说话不方便。留下一笔钱,嘱咐我安心好好养病,可以出去散散心,调理身体,特意提到故乡的风水。我出生在这里,六岁去南方定居。我很少起过家乡,尤其当着外人,又从其它方面了解到一些动向。”
关大娘轻描淡写的讲述令潘胡子感动,想象当时场景,两个女人置身看不见的硝烟战场传递信息。
潘胡子说:“白下云梦,水边瓦洁,不通顺啊。”
关大娘从书架抽出一本杂志,翻开夹书签的一页:“看看。”
一首长诗,潘胡子被第一段吸引。
白天的下午,我的爱,我的亲人,悠然回顾。
云端的神仙我的国,召唤和平,
水边柳絮缠绵,奔跑的孩提时代,
掠过小屋村舍瓦漆青砖,洁净的江南。
白下云梦,水边瓦洁八个字赫然镶嵌其中,潘胡子左看右看更加困惑:“没看出规律,也不像藏头诗呀。”
关大娘说:“在浩如烟海的文艺作品里,这首诗籍籍无名,作者无名,发表在上海一家无甚名气的刊物。我不是诋毁作者,而是作品的意义对灰灰没有特别作用。”
潘胡子说:“信物。”
关大娘说:“对,你和灰灰见面,将第四行最后一句改成,隐晦的江南。”
潘胡子挠头:“读诗,写诗,改诗,难度太大,啥场合呀,诗歌是小众文艺,别人会不会感觉蹊跷。”
关大娘说:“昔日,上海活跃着许多文艺沙龙,特定的场合,大庭广众之下,钢琴伴奏,诗歌朗诵,文人聚会切磋创作心得。”
潘胡子恍然大悟:“懂了,当时定这个与环境密切,联系人没出现,后来无法更改。”
关大娘说:“我猜也是这种情形,你必须背下,然后把这本书烧掉。”
潘胡子暗自赞叹:“就是说,让她看到修改的一句。”
关大娘说:“念出来,写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字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哥哥当年组织复仇团,使用眼睛找自己的伙伴。”
潘胡子说:“眼睛,怎么可能。”
关大娘说:“眨眼,左眼,右眼,闭合次数,摸,擦,碰,揉。环境残酷总要想办法解决问题,江湖人士发明了手势,不用说话比划几下,一个道理。”
潘胡子说:“厉害。”
关大娘自豪道:“还有更绝的,哥哥没讲,我也不感兴趣,那时年龄小,贪玩。哥哥比我大二十岁,死的很惨,日本人说服毒自尽。”
潘胡子说:“如果灰灰在这里,一定从事秘密工作,藏身敌人机关内部无法公开露面,得不到外部信息。这类机构控制严格,不准抛头露面,甚至不许外出,可以通过报纸了解外界信息,阅读不受限制。报纸的种类单一,只有民报,小报进不去。不然的话,她一定有办法联系我们,一般说来,从事秘密工作都有预备方案。”
关大娘摇头:“也不一定,希望她没意外吧。”
潘胡子问:“你哥哥的弟子担任何职,姓名。”
关大娘说:“警卫师副师长,穆晚丘。曾经也是爱国青年,投靠汪精卫走上歧途。前几天来看我,说到一个消息,国军准备组织一次反攻,这几天比较忙。”
潘胡子讥讽道:“天天反攻,越反越远,反到西南边疆。”
关大娘说:“他说的应该不假,这里住的几个军官好几天没回家,买菜的时候都在议论。”
潘胡子忍不住起身走动,胸口冒出一团热火,想喊,特别想喊出来。
“反攻取决于决心,没有决心,一事无成,可惜那些热血男儿,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关大娘说:“谁说不是呢,我不明白咱们差在哪儿,怎么败的这么彻底。小穆良心未泯,有一天你需要帮助,就说慈云弟子,他会帮你。”
深宅大院,日本特务一直研究这八个字的含义。
所谓命题,必须紧扣字面,先从字面入手。白下代表南京,云梦抽象,可做人名,或男或女性,或者暗指某种现象。水边容易理解,可以当成特定的场景,视做接头地点。瓦洁最难理解,更像一个人名,有姓瓦的吗?一查还真有瓦姓,比较稀少,至少本地没有此姓。
将风马牛不相及的八个字组成画作?
求助某位画家,画家认为这种现象再平常不过,风雅之人故弄玄虚常常剑走偏锋,搞些晦涩难懂的题目戏耍。
日伪特务无语,还好,总算提供一个思路,既然复杂难解,那就简单描绘硬将它们凑成一幅画,纯粹按照字面理解:一个女人在水边的风景画。
民报有个不定期栏目,水彩园,刊载业余作者投稿,内容离不开美化鬼子入侵。
正常来讲,即使林长河的作品送过去,刊载的可能性不大,即便刊载也不能立刻采用,需要时间沉淀才让对手不起疑。
偶然邂逅,潘胡子透露了一条重要线索,药。如果十几个人的队伍,决不需要远赴省城购买,根据已知情报,八路军一部驻扎小殿山,大兴土木,扩大防御范围。以此推断,小殿山的八路军至少成建制,团级可能性不大,营级规模相当。林长河成功取得信任,留在省城的作用不大,下一步寻机安排进山继续潜伏。
林长河根本没意识到被人跟踪将给深宅大院的日本特工带来灭顶之灾,跟踪的人经验老道,别说他,有经验的特工也很难察觉。
至于买药,大有文章可做,完全有把握将潘胡子抓住,这个计划还没开始就已夭折。
林长河坐等电话,九点整,小地主打来电话,潘胡子被抓,请他想办法营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