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山河邀君阅明月 第一章(四)
数月之后,信王府
告天地之吉时,大明信王朱由检正式出宫迁入新的信王府。
天启皇帝朱由校与皇后张嫣携百官来贺。
“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由检携王府亲兵护卫以及一众伺候太监和婢女下跪相迎,年轻的大明天子朱由校与皇后携手而至,皇帝见着少年英气的朱由检,不免得想到了早逝的父亲,还有几个夭折的兄弟,一时心中感触,鼻尖居然有些酸楚。
光宗皇帝朱常洛有五子,但是如今皇帝的至亲手足只有朱由检长大**,每每想到这里,这多情的天子不免也是感触伤怀,心中暗暗落泪抽泣。
看着唯一的弟弟也已长大,皇帝心中大感欣慰。
想当年朱由校,朱由检,朱由楫兄弟三人因移宫案而分道扬镳,直到父亲继位登基,兄弟三人的童年才算安稳下来,只是过后不久,父皇驾崩,幼弟由楫夭折,如今至亲手足在世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由检不必多礼!”
“今日信王府成,朕与兄弟自当痛饮。”
天启帝扶起弟弟,说着,又从随从太监手里要来一物,只见他从匣子里取出来一枚印章,乃是檀木所制,小巧细长,一端刻着麒麟瑞兽,一端以阳刻之法刻着:皇弟股肱(四字行楷)。
显然天启帝把弟弟当成了自己今后朝政的股肱支撑,左膀右臂。
朱由检接过印章,再拜叩谢,他也深知自己皇兄,从小酷爱木工,心灵手巧,颇有天赋,只是生在帝王家,不好治国理政,勤政爱民,却整日心思都在这奇技淫巧之上,这大明江山未来当如几何,真是叫人唏嘘。
“谢皇兄恩典,有劳皇兄为臣弟费心劳神。”
周皇后在天启帝身边,莞尔一笑,妙丽的俏颜如花开一般妩媚动人:“你皇兄为了此物,可是耗费了不少时日,这‘皇弟股肱’四个字···”她颇有意味地顿了顿,道,“由检,你可得受着啊。”
“皇嫂莫要拿由检开玩笑了。”
朱由检笑着自嘲了几句,说自己少不更事,还未及弱冠,哪懂什么家国大事,也不能替皇兄分忧。
而且藩王成婚成年之后都要就藩,虽然永乐年间的汉王、赵王因事滞留京城而不就藩,但是他们后来就藩之后便在宣德年间举兵造反。
后世之君以此为鉴,便是要求兄弟藩王都必须尽快就藩,如今“当朝之君不留藩王在京”这样的潜规则延续多代,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即便皇帝不说,御史台的言官们也会插嘴奏上一本。
朱由检也深知成年规矩多年便是如此,而且如今的朝堂暗流涌动,东林党与阉党争斗攻讦,不消多久必有一番恶战,自己在朝中没有势力,哪有参与进去的本钱。
更何况,他不喜欢争权夺位,更没有这个野心。可是看着皇兄脸上殷切的眼神,朱由检又有些不忍辜负他的期望,便也是抖搂了精神抱拳。
“臣弟虽不才,但皇兄有召,也必能披坚执锐,守我国门,尽我朱家的热血。”
“哈哈,好!”天启帝一手拍在他肩膀上,眼神中满是欣慰,“吾弟真当为朕之股肱。”
天子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眉宇凹陷,神色平和,色厉内荏的中年太监,只见其下巴赘肉叠了三层,额头多纹路,面颊两侧皮肉僵滞不动,似笑非笑,笑而如哭一般的神色看得人头皮发麻,不敢与之对视。
这一张脸虽老但是眼神里藏着锐利刀锋;外表看着平平无奇,煞白之下却透着几分阴郁邪气。
人畜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毁天灭地的狂风暴雨。
朱由检余光所见,心中不免一滞,他自然是认得此人——大明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并东厂掌印太监魏忠贤,也是当下朝中红极一时的人物。
“进忠言,前有桂惠瑞三王就藩,后有辽东建奴作乱,西南土司滋扰,连连耗费国库巨资,户部银钱吃紧,本是要给你选煤山而立新府的。如今只好委屈你了。惠王就藩,这惠王府朕看还算气派响亮,有几分虎踞龙盘的皇家气派,今个就赐你为王府也是不差。”对自己皇弟的王府,自己始终有些歉意,说话间眼神所使,魏忠贤早早察觉,揣着拂尘,上前一步,弯着身子,对着朱由检显得颇为恭敬,“陛下觉着怕委屈了殿下,私下对奴才说,待殿下成年成婚之后,就藩之地可由殿下做主,陛下必会应允。”
说着又是微微抬起来,用眼神望着朱由检,低声道,“陛下想为信王殿下复设藩王三卫兵马,以供护卫!”
朱由检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魏忠贤,又侧脸看着天子,朱由校微微点头示意。这等要事,自是让做弟弟的大感意外,其间惊骇有二:一是此等要害之事事关重大,就藩之地乃是内阁票拟,皇帝钦定的,藩王去哪里,何时去,都是不是他自身可以做主,若是藩王勾结阁臣谋定就藩之地,弄不好走漏风声要被扣个谋逆造反的罪名。二是藩王之卫,这就藩之地自己选定便也罢了,罪责轻重都看皇帝之意而定。而这藩王卫所兵马指的是洪武年间的藩王按例可节制藩地三卫兵马,只是在靖难之役后,永乐皇帝怕后人照着自己学“清君侧”,便削掉了藩王三卫,而如今这层意思,看得出来天启皇帝是要从信王朱由检这起恢复藩王三卫的。
朱由检面色惊骇,先是看着皮笑肉不笑的魏忠贤,又将目光转移到天启皇帝身上,他心中暗怵:“这件要事,内阁刘一燝、叶向高、韩鑛等几位阁臣大学士都不知晓,陛下居然告知了魏阉!”
宦官得宠,古往今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听着魏忠贤的口吻,却是对自己颇为恭敬,极尽讨好巴结之意。
恐怕他想着,在天启皇帝面前进言献策,顺着皇帝宠幸胞弟的意思,能让藩王一派做大,同时与之交好。藩王自古便与朝中文臣清流不和(藩王因避嫌自然不敢结交朝中重臣,既然不能交好,往往便只有交恶),再加上言官御史台总盯着藩王之举,稍微不检点就要奏上一本,即便不能定罪,让他们受些呵责也好。在这些恶俗旧习之下,藩王与朝臣几乎已经成了天然的对立派。
能拉上皇上的弟弟信王作为自己一派的强援自然是极好。若是自己还能拥有一支在外的强大军力,在关键之时还能起到一举定乾坤的作用;就算不能为他所用,那也能成为制衡朝中清流东林党的重要力量。
今个,魏忠贤当着皇帝的面将这层意思转告,阉党一派的好意拉拢已是如此明显,连朱由检都震惊不已,这祖宗百年的规矩都不作数了吗?
“陛下,臣妾不敢议政。这是祖宗家法,我等不可姑妄言之,请陛下三思。”周皇后看了朱由检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也多了几分担忧,这哪是帮信王,分明就是在拉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下水,她为皇嫂,自然不想朱由检小小年纪便要卷入党争风波。
“由检年纪还小,尚未弱冠,待他成婚再议不迟。”
“哈哈,好好。”
天启皇帝与周皇后感情颇好,自然连连点头称是,两人相拥回宫。
朱由检则是跟在后面,举手作揖,不忘侧过脸与魏忠贤微微一对眼神,颔首示意。而这一切也都被皇帝身后的帝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看在眼里。
“圣驾回宫”
“起!”太监们在王府外高声一喝,天启皇帝和皇后的銮驾缓缓而动,回宫去了。
其他大臣皇亲们也是一一辞别而去,只有孙承宗一人留下来,显然私有深意。朱由检听得下人所禀,知道孙阁老是有事找自己,便屏退左右,与孙承宗一同来到王府内院小亭。
“孙阁老有事找小王?”
孙承宗一捋长须,意味深长地长笑了一声,“哈哈,臣等不敢劳烦殿下,只是承宗从关外回京,有感而发,有些话想同殿下说。”
“细说?”
“好。”朱由检略感诧异。
孙承宗是皇兄的少詹讲师,皇帝也经常在人臣面前称其为“吾师”,与魏忠贤一样深受皇帝倚重。天启皇帝登基之后,孙承宗便官拜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以阁臣身份自请督师辽东一线。此前辽东巡抚王化贞与总督熊廷弼不和,王化贞官职虽低却因投靠阉党而掌控辽东军政实权,熊廷弼知兵善战却因不附阉党而被其架空,手下能调度兵马不足五千。王化贞玩忽职守,疏于防范,致使在萨尔浒大战之后,努尔哈赤又得以袭占辽阳、沈阳、铁岭和广宁等地,大片国土沦丧,无数辽东百姓被金人掠夺为奴,粮草、金银、兵器、战马遗失无数。
孙承宗善兵事,通辽东,朝中文武多次荐举其督师辽东,以固卫京畿屏障。
如今王化贞和熊廷弼兵败,辽东千里国土沦丧,关外情势紧急,孙阁老自请督师辽东以稳定战局,此番回京正好向圣上禀告辽东军政民情,还参加了信王府的落成大典。
“殿下以为建奴之患、山东流寇、山西乱民以及西南土司,四者何者为重?”
朱由检不知辽东战况,总觉得女真如北元鞑靼与瓦剌一般不足为虑,“女真之流,劫掠有余,不善治国;虽有言‘**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然女真兵卒虽勇,战马虽健,却不善治国理民,无通耕种而不足粮,无通纺织而不足衣,无通工匠而不足器,强一时却无复长久。”朱由检顿了顿,略有所思,“山东山西两地民患才有动摇国本之患!”
孙承宗微微称是,“殿下可知辽阳、沈阳、广宁各地都已沦陷,辽东总督熊廷弼与王化贞兵败入关,现已待诏论罪。关外十几万百姓沦为女真之奴。”
“咣当”
茶盏掉落在地。
信王府外院,王府总管曹化淳将各位大臣和皇亲国戚送的礼单简略打开看了一下,无非都是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珊瑚、名画之类。虽然旧改的惠王府有几分简陋,但好在圣上宠幸自己的弟弟,满朝文武,包括东厂魏忠贤,都对信王殿下频频示好。
克扣修缮王府银两的李永贞也一股脑地赠送了白银五百两、黄金一百两,另有古玩字画无数。只是无人不知殿下最憎恨阉党,这些字画珍宝绝讨不了好。他目光一扫,礼单上都是这些金银贵物,看到最后几页时,只见一行内容:‘诚意伯、处州卫指挥使刘瑜《宋史通要》十二卷’”
“这个诚意伯赠的……《宋史通要》何在?”
底下太监只关心那些金银珠宝、字画古玩,别人送的古籍史书入不了他们的眼,已被挤压摆在最下面。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个诚意伯刘瑜是谁,更不知道这一份礼物,一套平平无奇的史书会被总管曹大人关注。
“小的,小的们不知道,大概,大概是压在下头了。”
曹化淳呵斥道,“混账东西,满脑子金银,何不知殿下最好读史,尤以宋唐为爱。”他重重地将礼单摔到小太监的脸上。
大声呵斥道,“找到这册《宋史通要》,送到殿下书房。不然,你们提着脑袋送到后花园!”
当夜,信王府的书房
夜宴散尽,朱由检有心事,而滴酒未沾。
靠坐在椅子上,脑海里满是白日里孙承宗跟他说的话。
“殿下为圣上唯一胞弟,先皇血脉,当以天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保大明江山永存为先,或结党,或争权,或图控朝政者皆跳梁小丑,得逢一时,不可一世。流民之患皆因民不聊生,苛捐杂税重尔,如关外战事不停,朝廷无休止地加派税负,只会苦了百姓,肥了污吏。臣等无力整治清流,肃清吏治,唯平辽东关外之事为己任,能退敌,平建奴,消山东山西百姓之负耳。”孙承宗话里话外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劝解朱由检当以朱家血脉为先,以江山社稷为重,切勿卷入党争,不要靠向阉党。
“也不要结好东林。”朱由检嘴中喃喃自语,提笔在案前白宣纸上写下,“不入党堂,天下为公!”此时,听得书房外有几个脚步入,他故意咳嗽一下,户外之人顿时一惊,急忙道,“小的,小的奉了曹总管之命,给,给殿下送书来。”
“是化淳说的《宋史通要》?”
“正是,正是”
“进来吧。”
两个小太监端着个木匣子放到书桌案前,这个木匣看着便有些年头,表面有些古朴,有几道裂痕,虽然古旧但又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朱由检还道是前元民间或者是大明开朝时候有人编纂的古籍,便命太监退下。只见木匣子上还有一封书信,写着诚意伯刘瑜的字眼,少年信王眉头一皱,努力思索起来,忽而想起来,诚意伯刘瑜,原来此人是当年开国元勋刘基,刘伯温先生的后人,如今算来已是刘伯温第九世孙,应开国元勋伯爵勋贵可世袭罔替,且刘伯温也没有卷入蓝玉和胡惟庸的谋逆之案,故而子孙后代得以保全,民间曾有谚语曰: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天下刘伯温,将他传得神乎其神,要说朱元璋手下谁的功劳最大,那肯定是首推徐达、李善长,可是要说谁的名气最大,在老百姓心目中最有分量,那当然是刘基刘伯温。
朱由检想着是刘伯温后嗣所献的古籍,自是有些兴趣。
早早就命令记了下来,他取出这一叠的《宋史通要》,今个心情复杂,还不读书看看平复几分焦躁。
他捧起书薄,只见古朴的书卷有些泛黄,看着上面的痕迹好像也是有了许多年头,而且从南宋亡,元灭明立之后,这期间的宋史和元史都是由大明这一期的学者编纂,而不论是民间还是官家对于宋史的编纂都十分上心,在成祖皇帝的《永乐大典》中就有宋史。
但是这一册的《宋史通要》显然不同,朱由检打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谨此言奉大明后世之君”
朱由检揉了揉眼睛,这句话看着没有什么不对劲。
但是这一页纸很有问题,因为,这行字被改动过。
被改的字是“后”,他不由得伸手去刮了一下,少许用力,这淡淡的笔墨居然如同粉尘碎末一般剥落下来,于是露出了真容,“末”
连起来读就是:谨以此言奉大明末世之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