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鲁迅祝寿会召开,她在门口放哨
快到端午节了,街边的水果摊已经摆上了半红的杏子、微微发红的小桃。小贩们吆喝着卖菖蒲、艾草、苇叶和马莲草。还有人提着篮子,里面装满红玉似的樱桃、紫玉似的桑葚,一声接一声沿街叫卖。
一场春雨过后,柳树的嫩枝已经长得更长,在初夏的微风里轻轻摇摆,嫩叶时不时擦过巷道的墙壁。
柔石带着冯铿来见鲁迅。许广平开门热情地说:“快请进!”
柔石介绍道:“这是许先生!”
冯铿礼貌地问候:“许先生您好!”
许广平笑着回应:“你好呀!”
鲁迅看了冯铿一眼,觉得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柔石笑着接话:“是呀,她参加过‘左联’的两次会议。”
鲁迅一下子想起来了:“噢对了,你叫冯铿!”
冯铿点点头:“是的!”
“好几个人都跟我提起过你!柔石,我没说错吧?”鲁迅笑着打趣。
柔石老实承认:“是这样的!”
冯铿温柔地看了柔石一眼。鲁迅招呼他们:“来来,坐下聊。”
许广平端来茶水:“请喝茶!”
冯铿接过:“谢谢您!”
鲁迅点了一支烟,问道:“冯铿,你来上海有些日子了吧?”
“有一段时间了。早就想来拜访大先生,只是觉得自己还没写出满意的作品,不好意思来见您。”
鲁迅吸了一口烟:“虽然没直接打交道,但我读过你的作品。你已经是很有成绩的青年作家了!”
“啊?”冯铿有些惊讶。
鲁迅继续说:“你发表在《现代文学》上的《红的日记》,我看过。要是我没记错,这应该是国统区最早写红军的作品吧?”
柔石在一旁接话:“是这样的。”
冯铿说:“我已经把目光投向苏区——那片在地图上被标成红色的地方,很想把看到的、感受到的用文学写出来。”
鲁迅说:“能看得出你满腔热情,真是文如其人!”
冯铿接着说:“我觉得文学可以为革命助威、呐喊,点燃人民心中的火焰。”
鲁迅赞许地点头:“中国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现在国家实在太乱了!”
冯铿语气有些激动:“辛亥革命以为把‘大清’改成‘民国’就成功了,可十四年过去了,中国还是又黑暗又混乱。”
鲁迅说:“辛亥革命之后,**和封建势力其实并没有被真正打倒。”
冯铿坚定地说:“我认为年轻人得有一种献身的决心,不顾一切地去勇敢奋斗,实现理想!”
鲁迅点头:“你说得对!”
这时柔石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先生,今天我带了样东西来!”
“是什么?”
“英国著名木刻家吉宾斯夫人回信了,还附寄了三幅黑白木刻拓片。”柔石把拓片和信递给鲁迅。
鲁迅高兴地说:“这真是太难得了!我一定好好珍藏,这些都是很珍贵的资料。以后你可以把这些拓片印在杂志上,效果一定非常逼真!”
在法租界的吕班路上,有家叫“苏腊巴亚”的饭店,门朝北临街。一进大门,先是一个种满了花和树的小花园,得绕过树篱才能看到餐厅。四周都是树,南边有一小片草地,摆着藤椅和小茶几,是给客人休息、喝冷饮用的,环境挺幽静的。
饭店门口,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站在马路交叉口,假装等公交车;不远处还坐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像是在休息。其实他们都是派来保护鲁迅先生的暗哨。
史沫特莱按照约定来到饭店门口,蔡咏裳已经在那儿等她。
史沫特莱主动说:“我想留下来,跟你一起放哨!”
蔡咏裳看她眼神挺坚持,就同意了:“好!”
两个人站在一个隐蔽的岔路口,注意着来往的行人,仔细看着四周和整条街的动静。
“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史沫特莱问。
“作家、艺术家、教授、学者、新闻记者、演员,都是上海左翼文化界的精英。”蔡咏裳说着,兴奋地用胳膊轻轻碰了下史沫特莱,“鲁迅先生来了!”
鲁迅穿着淡灰色的丝绸长衫,和许广平一起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来了。他高兴地和众人交谈,不时还打着手势。
史沫特莱陪鲁迅走进小花园,拿出一块白绸布料送给他:“大先生,这是我给您的生日礼物!”
鲁迅接过来:“谢谢你!我收下了。”
史沫特莱拿起相机:“我给您拍张照好吗?”
鲁迅爽快答应:“那就拍一张吧!”
史沫特莱给鲁迅拍了照。客人们都围上来祝贺问候,鲁迅微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致谢。
在大家的簇拥下,鲁迅走到摆着鲜花的桌边坐下聊天。
史沫特莱回到饭店门口继续警戒。蔡咏裳兴奋地说:“鲁迅先生真是神采奕奕!”
史沫特莱说:“他高兴或者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时候,总是这样神采飞扬的。”
服务员端着大方托盘,在餐厅里进进出出地送饮料和点心。
一个高级职员和他的德国同伴走到饭店门口想进去,被两个穿白衣服的服务员拦住了。
那个高级职员态度挺横:“给我找个位置,我们要在这儿吃饭。”
服务员半鞠躬说:“对不起,已经坐满了,没位置了!”
高级职员还想硬闯:“我不信会没座。我以前经常来这儿吃晚饭……叫你们经理来。”
正好荷兰经理从人群中挤出来,高级职员拦住他:“经理先生,我正要找你!”
荷兰经理微微欠身:“晚上好,莫兰西丝岱先生!”
高级职员说:“你好,我要用晚餐!”
经理把两人带到花园另一端,抱歉地说:“今天实在不行。一星期前他们就包下这里了。”
高级职员问:“他们办什么事,这么热闹?”
经理说:“听说是搞什么祝寿会。我们事先也不知道会来这么多人呀!再说,他们是用美金结账,包下了今天的餐厅。”
“用美金交帐?这倒有意思。”高级职员讪笑道。
德国同伴问:“你还记得是谁付的钱吗?”
经理指向站在餐厅门口的史沫特莱:“就是她!”
经理因为还要忙别的事,向两人鞠了个躬就走开了。
高级职员和德国同伴走到史沫特莱面前,脱帽彬彬有礼地说:“晚上好!”
史沫特莱回应:“晚上好!”
高级职员环顾四周,用唱歌般的语调说:“这儿空气真好啊!”
史沫特莱说:“空气是真好!”
高级职员问:“您是美国人吧?”
史沫特莱点头:“对啊,您真聪明!”
高级职员打开漂亮的烟盒递到她面前:“抽烟吗?请!”
史沫特莱取了一根细雪茄看了看:“啊,很好的雪茄呀,是古巴产的吧?”
高级职员点头,为她点燃雪茄问:“是您朋友过生日?”
“是的,先生!您也来用餐?”史沫特莱回答。
“改天再来!改天再来!”高级职员脱帽陪笑鞠躬后退,和德国同伴识趣地离开了饭店。
天色渐渐暗下来,江海关高楼顶上的大钟沉重地敲响,路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暖黄的光。
花园里宾客满座,笑语喧哗。大家走进灯火通明、布置庄重的餐厅,宴会正式开始了。
柔石起身致辞:“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恭祝鲁迅先生生日快乐!”
众人纷纷举杯起立:“生日快乐!”
鲁迅也站起身,环视四周,温和地说:“谢谢大家,谢谢!”
重新坐下后,来宾们热烈地交谈起来。鲁迅靠在藤椅上,一只手放在桌边,食指轻轻敲着茶碗边缘,听得非常专注,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明显变化。
冯铿突然站起来,朗声说道:“社会有无产阶级,就会有无产阶级文学。无产阶级文学的兴起是历史的必然。我们的运动要在文学中迸发无产阶级精神和**的人性。我们应该以工农大众为创作对象,在‘五四’新文学的基础上建立无产阶级文学……”
胡也频低声问鲁迅:“先生,要创作出好的革命文学,是不是应该多向苏联学习?”
鲁迅答道:“当然应该向苏联学习,也可以向美国学习。但对中国来说,只可能有一种革命——中国的革命。我们也要向自己的历史学习。”
冯铿热切地望着鲁迅,激动地说:“大先生,您是我们左翼文艺运动的导师!我们希望您做一名普罗作家,领导普罗文艺,我们一定会听从您的领导!”
餐厅突然安静下来,几十双热情的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鲁迅。
鲁迅缓缓起身,说道:“现在,有人请我领导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还有些青年朋友坚决请求我当普罗作家——就是写无产阶级革命内容的作家。我想,如果我真装作无产阶级作家,未免太幼稚可笑了。”
餐厅静极了,只听见夜风吹动园中叶片的沙沙声。每个人都神情专注,听着鲁迅讲话。
鲁迅慈祥地看着大家,端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我的根在农村。我不相信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体验过工人农民的生活、希望与痛苦,就能写出无产阶级文学。我认为,即使参加了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如果不知道工农的希望与痛苦,也不可能产生无产阶级文学。创作只能从经验中产生,不是从理论中来的。”
餐厅顿时活跃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地议论着。
一个穿西装的青年摇头丧气,对同桌的人说:“这太令人失望了!”
“什么太令人失望?”同桌不解地问。
西装青年不耐烦:“还有什么比鲁迅先生对待无产阶级文学的态度更叫人失望?”
…………
柔石站起来说道:“我完全同意鲁迅先生的话。中国知识分子从未从事过体力劳动,我们的创作是一种同经验脱节的职业。我们虽然同情工农,却在工农面前有意无意表现出一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因此我们所创作的一些所谓‘无产阶级文学’是人工制作的,是对俄国文学的笨拙模仿。”
鲁迅微笑地看着大家,等稍微平静后,那温厚深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柔石刚才谈了他对创作的理解,今天我就以他的创作为例谈谈我的看法。柔石的小说《二月》与《为奴隶的母亲》,在内容与艺术上为左翼小说摆脱公式化、概念化模式作出了贡献。比如《二月》用工笔手法塑造出萧涧秋这一典型人物,而且周围的人物也都很生动。但柔石后来的一些作品,多了些时下流行的革命文艺腔。我一向主张用文艺帮助革命,但这不是空唱高调或高谈阔论,拿革命这个辉煌名词来抬高自己的作品。要创作革命作品,取得革命效果,得先做革命人——而做革命人绝不是空喊几句革命口号就能完成的。革命文学也不光靠大部头作品来显示力量,更何况是那些概念化、公式化的作品。”
史沫特莱一边听鲁迅演讲,一边倚着窗户不断向街上张望,注意路灯下有没有可疑的人。渐渐地,她被演讲吸引,全神贯注地听着,竟然忘了观察街景。
鲁迅提高声音:“希望大家能够和工人农民生活在一起,从他们的生活中提取养料!”
大家热烈鼓掌。
柔石拍拍柳峰:“你也说几句吧。”
柳峰起身道:“我也谈一个不太轻松的话题:‘革命’能不能‘文学’?对作家来说,能不能既保持革命热情与想象力,又创作出有永久魅力的文学作品,这是一项严肃的挑战。换句话说,我们该怎么看待政治与文学之间既互相依存又激烈冲突的巨大张力?这一张力深刻影响着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只不过文学家更敏感,表现也就更有戏剧性。我认为,文学对于政治,既不该完全迎合,也不能一味排斥。”
…………
生日聚会结束时,青年们簇拥着鲁迅走出餐馆。史沫特莱留在最后,始终保持高度警惕,注意着餐馆的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