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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浩峰赶回陈窑时,刘楚明的事已过去两日。他风尘仆仆,连自己窑洞的门槛都未踏进一步,便径直闯入**芝的屋内,声音低沉而急促:“司令,眼下绝不能和八路军撕破脸,得立刻让弟兄们停手!”
**芝稳坐太师椅,眼皮未抬,只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下,示意他落座。“浩峰啊,”他嗓音沙哑,像是被烟熏过,“不是俺要动他们,是他们先朝俺开的枪。”话毕,他慢条斯理地叙述起那夜的经过,字字如钝刀割肉,不紧不慢,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朱浩峰听着,眉峰微蹙。八路军的底细,他再清楚不过,几杆锈迹斑斑的老枪,连树梢的麻雀都未必打得下来,如何能与**芝兵团的精良装备抗衡?尽管他对**始终心存戒备,可那段与石爷常志相处的日子,却让他窥见了另一番天地。那些人粗布短打,却比国府那些衣冠楚楚的官老爷更懂民心,更知大局。常志的直率、石爷的赤诚,像一柄钝锉,不知不觉间磨去了他心底的尖刺。
待**芝说完,屋内陷入长久的沉寂,唯有茶烟袅袅。朱浩峰终于叹息一声,指尖摩挲着杯沿,缓缓开口:“八路那点儿家当,司令您心里没数吗?”话里藏锋,却又留了三分情面,毕竟**芝曾在**里混迹多年,那些破铜烂铁、那些人的脾性,他该比谁都清楚。凭那几杆烧火棍,怎敌得过他亲手为**芝置办的快枪?更别提那些锃亮的美国货了。
**芝对旧事毫不避讳,只是眯起眼,似在权衡。半晌,他又道:“可他们穿的是正经八路的衣裳,进退有章法,枪枪咬肉,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朱浩峰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芝愣住,活像被雷劈了的泥塑。待笑声歇了,朱浩峰才抹了抹眼角,哑声道:“俺的好大哥!山西战场上,八路正和日本人杀得眼红,哪来的闲心千里迢迢派十几人专门来找您的晦气?真要动手,会只来这么几个?”
**芝如遭雷击,瞳孔骤缩,喉间挤出“嘶——”的一声长响,仿佛被人掐住了七寸。
朱浩峰抿了口茶,继续道:“据俺所知,八路这次越过平汉线,是为打通交通要道。他们落脚蔡河,离紫山几十里地,若真要对您不利,何必舍近求远?再说,他们一来就奔着户村、王化堡的鬼子据点打,刀刀见血,可曾分过半点力气对付咱们?”
“可俺亲眼看见……”**芝仍不死心。
“看见?”朱浩峰冷笑,“您可听见他们喊一声‘杀’?可听过半句八路的口令?”他指尖轻叩桌面,“几件衣裳罢了。如今邯城里日伪的探子比耗子还多,专爱披张人皮搅浑水,哥啊!您可得把招子擦亮喽。”
茶凉了。窗外暮色沉沉,像化不开的墨。
朱浩峰推开雕花木窗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一院晨光。**芝的背影浸在青灰色烟霭里,像幅未干透的水墨画。他们之间的茶案上,白瓷盏底沉着半片碧螺春,芽叶舒展如暗藏的匕首。
三日前那场杀戮的气味还黏在朱浩峰指缝间。李洁玉倒下时,血珠溅上常志的粗布衣襟,开出一串猩红的算盘珠子,那是他和**联手拨动的第一颗。此刻这秘密在他喉间发烫,却不得不咽下去。**芝太像只瓷枕,看似敦实,轻轻一磕就会露出里头的碎渣。
"县长最近睡得可安稳?"朱浩峰忽然转了话头。窗棂外,丫鬟的藕荷色裙角闪过月洞门,小红又在熬她那盅冰糖雪梨了。她总说陈县长肝火旺,却不知自己递过去的白瓷勺上,淬着多少味毒。
**芝突然捏碎了掌心的核桃。"浩峰啊..."裂纹在他指间蔓延,"昨儿夜里又梦见刘楚明那小子,举着盒子炮对我笑。"
朱浩峰瞳孔微缩。他当然知道刘楚明笑不出来,那具被闫黑驴拖进乱葬岗的尸体,右手早被野狗叼走了。小红此刻想必正在地牢里,用绣花针挑那警卫员的指甲缝。那些惨叫会被厚重的青砖墙吞吃干净,就像她吞掉**芝的警惕心。
后园突然传来古琴声。小红在弹《广陵散》,泛音像把薄刃刮着朱浩峰的神经。他想起几天前那个雨夜,自己怎样用刀砍断六个日本杀手的喉骨。血从那些人嘴角溢出时,竟与小红唇上的胭脂是同种艳红。
"听说八路军最近..."**芝刚开口,朱浩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掏出手帕掩唇,雪白绢面上立刻绽开几朵红梅,这是今早特意咬破舌尖染的。小红安插在茶房的眼线,此刻应该正透过雕花漏窗数着这些"咯血"的瓣数。
琴声戛然而止。有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丫鬟的惊叫。朱浩峰望着廊下惊飞的麻雀,想起戴笠那句"做戏就要做全套"。他现在每声咳嗽都带着重庆排练好的节奏,连帕子上的血渍都精确得如同军用地图上的标记。
暮色漫过窗纱时,**芝终于说起正题:"闫黑驴明儿要去蔡河..."朱浩峰摩挲着茶盏的手突然顿住。青瓷釉面映出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蔡河藏着八路军的药品,这是小红在借刀杀人。
小红的身影出现在垂花门外,裙裾沾着地牢的潮气。她鬓边那支金凤簪在夕阳下滴着血似的金光,恰似几天前没入那个杀手眼窝的钢笔尖。
晨雾裹着硝烟味漫进议事厅时,闫黑驴走了进来,腰间的人头还在滴血。那几颗头颅在青砖地上滚出粘稠的轨迹,像极了朱浩峰昨夜在棋盘上推演的死局。
"好!好得很!"**芝拍案大笑,震得案头茶盏叮当作响。他抓起一把银元撒向闫黑驴,钱币落地声与头颅碰撞声混作一处,竟分不清哪个更清脆些。朱浩峰盯着小红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笑纹,这女人今晨描眉时,必定多用了三分胭脂。
"刘楚明的人头可值这个价?"闫黑驴用靴尖拨弄着最完整的那颗头颅。朱浩峰忽然想到,半月前这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可能还蹲在蔡河岸边,就着月光给伤员喂米汤的模样。如今那双眼窝里塞满泥垢,倒像是提前备好的墓穴。
他必须赶在下一个朔月前见到石爷。紫山上的杜鹃已经开始吐血般的绽放,而邯城脆弱的抗日联盟,正随着刘楚明头颅里流尽的血一道干涸。国共之间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此刻就像小红发间将坠未坠的珠钗,稍一碰触就会碎落满地。
檐外突然传来斑鸠的哀鸣。朱浩峰望着渐浓的暮色,想起戴笠临行时的话:"有些棋,要下到见血才知真假。"小红的丫鬟正在廊下煮茶,滚水冲开碧螺春的声响,像极了那夜李洁玉喉间漏尽的最后一口气。
子时的紫山浸在靛青色的雾霭里,朱浩峰指间的电键刚咽下最后一串密码,他希望鹿**能协调**方面,缓解两方的冲突。天津站的回电却在掌心蜷成苍白的死蛾"坐山观虎斗..."五个字像钝刀割着他的神经。
戴笠训话时那些关于"兄弟阋墙"的大道理,此刻比山洞岩壁上的冷凝水还要冰凉。山下的邯城灯火明灭,像极了重庆那些永远说不透的哑谜。高层永远不会明白,当他们在租界的洋房里品着咖啡时,真正的豺狼正在撕咬根据地的门楣。
电台的电子管还余着微温,朱浩峰已经钻出岩缝。月光突然变得锋利,将他的影子钉在石壁上,忽然发现十点钟方向的灌木丛里,一片不该存在的阴影正在**。他的肌肉先于意识绷紧,后腰的勃朗宁手枪传来金属的寒意。
追!
枯枝在靴底断裂的脆响惊起夜枭。朱浩峰在疾奔中扯开衣领,让山风灌进发烫的胸膛。但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此刻有两个鬼魅般的轮廓,正滑进他刚离开的洞穴。电台的铅蓄电池下,还压着半张没烧尽的联络图。
山风裹挟着腐叶的气息灌进朱浩峰的领口。他猛然刹住脚步,勃朗宁手枪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前方黑影最后闪现的灌木丛仍在簌簌摇动,像被无形之手拨弄的算盘珠子,三跳四跳间,那人已融进茫茫林海。
"唰——唰——"整座西山都在窃窃私语。朱浩峰竖起耳朵,却只捕到猫头鹰瘆人的冷笑。群峰化作黑铁浇铸的巨人,将他的去路堵得密不透风。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故意引他来此。
"山洞!"这个念头如毒蛇窜上脊背。朱浩峰不敢再想下去,他猫腰转身,像一只受惊的山鼠,飞也似地奔回山洞。掩埋电台的洞口杂草分明被动过,拨开的痕迹新鲜得像道刚结痂的伤口。朱浩峰猫腰钻入时,指尖触到泥土里残留的体温。电台不翼而飞,唯有空荡荡的防水布在阴风中轻轻鼓胀,像具被掏空内脏的尸骸。
他猛地按住胸前内兜。密码本硬挺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幸好这份要命的家当还贴着心口跳动。否则天津站的电文就会变成敌人的盛宴,而自己将成为菜单上最鲜美的那道主菜。
小红。朱浩峰齿间碾碎这个名字。她安插在紫山的暗桩究竟有多少?就像林间这些见风就倒的野草,永远除不尽斩不绝。眼下这场猫鼠游戏,早已演变成对**芝的争夺。那个墙头草般的县长,此刻恐怕正坐在太师椅上,等着看哪边给出的价码更高。
东边山路上突然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朱浩峰浑身肌肉绷紧,是夜行的獾,还是抄后路的敌人?他不敢再赌。转身时,余光瞥见洞外某处闪过金属的冷光。或许是遗落的弹壳,又或者是...埋伏者的望远镜。
山径在月光下分出岔路:往东是藏着毛石头的贾村,往西能绕回**芝的官邸。贾村,东扶任。这两个地名在舌尖打转。朱浩峰最后扫了眼空荡荡的山洞,突然发力冲向东南方的小道。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时隐时现,像柄出鞘的匕首,正刺向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窑洞里的煤油灯将小红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猛兽。她扯下夜行衣的瞬间,黑绸如毒蛇蜕皮般滑落在地,露出贴身的中式褂子,枣红色,像凝固的血。
"果然在这里。"小红赤足踩过潮湿的泥地,指尖抚过电台冰冷的金属外壳。昏黄灯光下,那些精密的齿轮与旋钮泛着幽光,像只被驯服的机械野兽。她突然低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洞顶栖息的蝙蝠。
丫鬟仍裹在夜行衣里,面罩下传出沉闷的声音:"密码本...不在。"这句话像柄钝刀,生生切断了小红嘴角的弧度。她猛地转身,发髻上的银簪划出雪亮弧光,恰似昨夜没能刺入朱浩峰咽喉的那柄匕首。
"好个朱四眼。"小红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多名归顺的壮汉在阴影里屏住呼吸,他们见过这位"田中小姐"发怒的模样,上次有个弟兄失手,被她用簪子挑断了手筋。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晃动间,小红的脸一半浸在黑暗里,一半染着血色。她抓起电台旁的电文,那些加密的符号在纸上列队,像支嘲弄她的敌军。
"天亮前。"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毒蛇吐信,"我要看见他的眼睛,装在檀木盒子里送过来。"
丫鬟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她知道主子说的"眼睛"不是比喻,三个月前邯城特高课审讯室里,小红确实用琉璃盏装过一对不肯开口的**眼珠。
洞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小红抬手将银簪重新插回发髻,金属与青丝**的声响,让所有人想起子弹上膛的动静。
晨雾像半透明的纱幔笼罩着东扶任村口。当武工队员押着那个黑衣男人出现时,李介同正在磨一柄豁口的柴刀。铁器与磨石**的声响戛然而止,他抬头看见来人的眼睛;镜片后那双眼白泛着血丝,却亮得惊人。
"军统朱浩峰。"黑衣人自报家门时,喉结滚动得像颗卡壳的子弹。李介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粗布衣裳在晨风中簌簌作响。他指了指吱呀作响的木凳:"坐。"
警卫员端来的粗瓷碗里,热水腾起袅袅白气。朱浩峰注视着水面晃动的倒影,那个年轻人正弯腰往马灯里添煤油,洗得发白的军装后襟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衬里。
"敢问...阁下是?"朱浩峰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了锈。
"李介同。"年轻人转身时,布鞋破洞里的脚趾沾着泥。马灯昏黄的光晕里,他黝黑的面庞像块未经雕琢的煤精石,唯有那双眼睛亮如淬火的刀锋。
朱浩峰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这间陋室处处透着荒诞,掉漆的方桌腿下垫着瓦片,木板床上的干草窸窣作响,粗布被子却叠得像军营般方正。最荒谬的是,眼前这个像刚从田埂回来的庄稼汉,竟是令日本人闻风丧胆的李介同?
"您真是...李介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飞溅的火星落在对方补丁裤的线头上,竟没点燃。
李介同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像麦田里的犁沟:"如假包换。"他说话时露出的虎牙,让朱浩峰想起资料里那个悬赏金额,足够买下整座东扶任的银元,此刻正随着这个年轻人的每个动作叮当作响。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朱浩峰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全邯城最危险的火山口上,而火山灰下埋着足以颠覆整个战局的秘密。
警卫员把一碗冒着蒸汽的热水放在浩峰面前,粗瓷碗中的热气在晨光中蜿蜒上升,像一缕游魂。当石爷和常志跨进门槛时,朱浩峰手中的碗猛地一颤,热水溅在手背上竟浑然不觉。三双手在光影中交握,掌心的枪茧相互**,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哪里是寒暄,分明是刀剑在鞘中的低吟。
奉禄家的西厢房弥漫着陈年谷仓的气味。朱浩峰叙述时,阳光正透过窗棂的裂缝,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痕。说到刘楚明三字时,他喉间突然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仿佛有根鱼刺卡在了那里。泪水砸在旧方桌上,在积年的木纹里洇出深色的斑点。
李介同始终保持着雕塑般的坐姿,唯有在听到"**芝"三个字时,右手突然攥紧了膝盖处的补丁。粗布撕裂的细微声响中,他低垂的头颅像被雨水压弯的麦穗:"楚明同志挨了七枪......"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最后一枪,是补在太阳穴上的。"
屋内突然静得能听见墙角蜘蛛结网的声响。常志的指节在桌下捏得发白,石爷的烟袋锅不知何时已深深插进了泥地。
"田中洋子——"朱浩峰刚开口,李介同突然抬头。那双眼睛让所有人想起雪夜里的饿狼。"石爷。"他的声音轻得可怕,"把咱们的'铁扫帚'准备好。"常志默默从腰间解下一个油布包,展开时,里面整齐排列的飞刀在阳光下闪着青冷的光。
屋外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一滴雨穿透茅草屋顶,正落在朱浩峰未干的泪痕上。恍惚间,他听见刘楚明最后那封密电里的摩斯密码,正随着雨声轻轻叩击他的鼓膜:复仇——复仇——复仇——
朱浩峰话音落下时,屋内陷入一种奇特的寂静。煤油灯的火焰在他镜片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一群伺机而动的萤火虫。他提出留在贾村的请求,每个字都说得极慢,仿佛在试探这句话能否在空气中存活。
"好。"李介同的回答快得惊人,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一串密码般的节奏。朱浩峰知道,这位年轻的指挥官早已看透自己的处境,此刻的紫山,每棵树后都可能藏着特高课的枪口,每条山径都布满了看不见的杀机。
石爷的烟袋锅在阴影里明灭:"奉喜家西厢房空着。"他吐出烟圈时,朱浩峰注意到老人右手缺了根小指。自打那小子牺牲......他媳妇回娘家住了,一直没回来"石爷的声音突然哽住,烟袋杆上的铜铃铛无风自动,叮当作响。
李介同的目光在朱浩峰和石爷之间打了个转。屋外突然传来布谷鸟的啼叫,三短一长,正是武工队约定的暗号。他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棂,月光像冷水般泼进来,照见朱浩峰紧绷的下颌线。
"西厢房有地窖。"常志突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飞刀的皮鞘,"通往后山的密道,十几年前挖的。"这句话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某个隐形的囚笼。
朱浩峰望向窗外的夜色。紫山轮廓在月光下宛如蛰伏的巨兽,而田中洋子此刻或许正在某扇雕花窗后,用她那支镀金钢笔在名单上划掉自己的名字。他忽然很想知道,奉喜家西厢房的炕头上,是否还留着那个年轻寡妇未带走的发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