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雪夜归人
这天天气晴朗,冬日的阳光直照到二堂深处,司马熙合上了卷宗。
祖家这个案子里还有一个疑点,仝杰等人不约而同地否认了先杀死两个伙计才放火烧铺子的,那会是谁杀的?可能是成公子一直在暗中盯着祖家的动静,担心店伙计惊走他们,才预先杀人的,但是成公子已死,没有人能证实这件事了。
仝杰等人的交待,和小五儿信中所写一样,司马熙有点担心她,想提醒她警醒一些,但最终还是决定不把家中发生的凶险之事告诉小五儿,也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放心一战。
又看了一遍小五儿的信,提起笔来回信道:五妹见字如面,家中诸事安好,勿念。来信已读,不意五妹竟遇此凶险,今后务必多加防范,倘有机会,早日归乡。祖家父子已伏诛,收讼状十余,数罪并罚,家人徒岭南,治下大定……
写完信刚要封口,想起亭亭等人也许会捎东西,便又放下,起身叫道:“老肖,这几天的邸报拿来了吗?”
“拿来了,”老肖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拿了一个布袋子出来,从中抽出几个小册子来放到桌上,有的已卷了角。
司马熙一一捋平,收拾齐整,才开始翻看,忽然他停住了,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原郑州团练使侯莫陈利用结党营私祸乱朝政屡有僭越之举已斩余党皆除……
他重新又读了一遍,并没看错,顿时大喜,陈利用已除,连根拔起,小五儿已经安全了,太湖县祖家一案也再无后患!就算是有漏网之鱼,如今也只有逃之夭夭一条路了。
司马熙压制住兴奋的心情,将所有邸报看完,确定并无任何反复,将桌面收拾齐整。起身叫道:“老肖,你去告诉田大志他们,小五儿在京中的事已了,让他们不必再费心。”
老肖到后面去了,片刻后田大志和苏小方跑了出来。
他们自从在公堂上听到了仝杰等人的供词,知道侯莫陈利用如何和小五儿设套斗法又使人追杀之后,也非常担心小五儿,曾建议分出一个人带队去汴梁城中,以防不测。被司马熙一顿喝退: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是有王法的地方,你们是要去打仗么?岂不是添乱?!虽然不敢再提这个话头,两人心中一直悬着,如今听说事已了,忙跑了出来打听。
司马熙笑着拿出邸报,翻出那一页:“看吧!”
田大志并不识字,笑着看向苏小方。
当初小五儿教二人认字时候,田大志不仅不学,还曾大大嘲笑了一番。因此,苏小方见状傲娇地瞥了他一眼,接过邸报,认真地看了起来,找到侯莫陈利用几个字,见长长一句,其中还有不认识的字,不禁大费踌躇,终于看到“已斩”二字,忙抬头问司马熙:“县尊,可是斩了么?前面这两个黑咕隆冬的字我不认得……”
司马熙笑道:“是斩了,那两个字是说他对皇上大不敬。”
田大志在旁边摸不到头脑,急急问道:“斩了谁了?”
“斩了陈利用,”司马熙笑道:“大志啊,你也该去学几个字了,祖家宅子已空,我打算在那里办个义学,一县子弟都可去上学,让乡兵们也去学认字,到时候你一起去。”
田大志刚一苦了脸,司马熙正色道:“认完字我还要去教兵书阵法,这一批人可算做我的亲传弟子,以后从中选出佼佼者任教,再无此机会。”
听了这话,苏小方忙抱拳道:“县尊,属下也要去!”
田大志只好跟着抱拳,大声应道:“诺!属下遵命!”
兰家庄子。
因为秦氏五十岁生日,众人齐聚。热热闹闹吃了席面,收拾完毕,众管事和乡亲们散去,只留下了兰家一家人。
同心协力对抗祖家之后,众人已彼此相安,赏姨一心扑在**茶上,其余诸事并不着意;晓颂因为舒州油铺着火之后,被韩县令多方劝解,也决定以后行事无论对内对外都要收敛锋芒;秦氏宽厚,亭亭本分,又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在耍宝逗乐,因此看上去倒也一片和洽,其乐融融。
到了未时末,外面又下起雪来,天色阴晦,室内也一片昏暗,两个孩子玩得累了,窝在火炕上说话,一会儿便睡着了。这火炕是众人按了北方习惯所盘,太湖县冬天极冷,倒是用着合适。
众人渐渐无话可说,趁着天明,早早做了晚饭吃。男席女席各一桌。
赏姨忽然问亭亭道:“小五儿可曾写过信回来?”
亭亭一呆:“没有。”
秦氏在旁插话道:“说来奇怪,走了三个月了,怎么连封信也没捎过?只有黄二郎跟着,可别是有什么事……”
司马熙在男席上听见,忙回过身来答道:“小五儿写信来了,原本想今天带回来,不知收到哪里了,没有找着。她在京里很好,让你们不要惦记。我正打算给她回信,你们可要捎什么东西?正好一并送到驿站。”
秦氏道:“捎什么,我以前给她做的棉衣她都没穿,汴梁卖什么的没有,她自己买吧。”
晓颂突然接口道:“她不穿的棉衣给我吧,我最不耐烦做棉衣。”
秦氏一愣,忙不迭得说:“好,好,我替你改一下,你们身量倒相似。”
赏姨见了便说:“正是呢,我在杭州给小五儿买了条石榴红的裙子,只怕放的时间长了褪了色不鲜艳了,三娘子若不嫌弃,也拿去胡乱穿吧。”
晓颂听了便起来福了福说:“谢赏姨。”
司马熙瞧得奇怪,晚上回了房,便问亭亭道:“今天怎么都送三姐旧衣服了?”
亭亭道:“你哪里知道,这是三姐和赏姨第一次过话,只怕是赏姨早就买好的!我那条雪青裙子就是赏姨从杭州买回来的,正是我喜欢的颜色款式,小五儿最喜天青色,平日里也都是一袭兰袍,怎么会穿石榴红裙?三姐一直和娘客客气气的,想必赏姨也看出来了。今天三姐张口要了小五儿的旧衣物,我看娘后来一直高兴的很。”
“那祖家也算了做点好事啊?”司马熙笑道:“倒促成了咱们一家人和解。赏姨也真是不容易,在外面上黄山下杭州的,回来还要讨你们的欢心。”
亭亭说:“哪个容易?爹爹不也是瞧着大家的脸色?当年小五儿让你发誓不再娶别人,恐怕也是为了你好……”
“那我岂不是还得谢谢小五儿?”
……
两个人正在说笑,忽听得庄子里一阵狗吠,过了片刻,有喧哗声渐渐接近,很快到了家门口,
司马熙提了灯笼出去,见兰耀祖已经开了门,呼噜噜涌进来了一堆人,正站在雪地里,领头的是苏大郎,灯光恍惚下,后面的人好像不是庄子里的。
司马熙疑心是谁在外面闯了祸,人家找上门来了,便向前走去,问道:“什么事?”
苏大郎听见他的声音,便答道:“大官人,这一家人说是你家的亲戚,说是小庄主的大姐,叫什么……”
难道是晓风?司马熙立刻想起当年小五儿所讲,脑海里浮现出绿沉裙月白衣宛如梨花的娟秀女子,不自觉地挑高了灯笼。
“兰晓风!”苏大郎后面一个粗壮的中年女子大声答道。
兰耀祖声音激动地问道:“晓风吾女在哪里?晓风……”
那粗壮女子上前一步,惊讶地问道:“你,你是我爹爹?怎么老成这样了……”
秦氏也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内容,正走出门来,试探地叫了句:“晓风。”
那粗壮女子灯光下看到秦氏,立刻两步迈了过去,拉着秦氏叫道:“娘,您也老了……”
秦氏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晓风,摸到晓风手上的厚茧,忽然哭道:“我的儿,你这些年在外面可受苦了……”
听说大姐晓风回来了,众人都赶到了秦氏房里,各自见了礼,晓风已生养三男一女,大姐夫也已变成黑瘦半大老头儿,站在一堆孩子后面,很不显眼。
大姐见晓颂亭亭的样子如城里**贵妇,不由惊喜地说道:“家里果然好过了,外面的传言竟然都是真的!”
晓颂问道:“什么传言?”
大姐说:“舒州油铺里的事啊,着火烧死人以后我们那边都在传讲,说兰家势力很大,极是有钱,铺子的东家是个女人!我是影影绰绰听着说铺子主人叫作兰晓颂,我说和我三妹子一个名字,怎么也不估摸是你!又说粉丝作坊也是兰家开的,管事的是兰家老太太秦大娘……我见又和娘一个姓,只当碰巧,当作笑话讲了,东家——我们租了他家的地种,东家听说了,又知道我和娘家人失散了,就死拉活拽地领着我去油铺打问,又给了盘缠,我们才一直打听到这里……”
晓颂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自在,便悄悄退了一步,站到亭亭的后面去了。
十余年未见,亭亭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淡,因此只在一旁观看,倒是司马熙问道:“大姐这些年去了哪里?小五儿一直在寻找你。”
大姐说:“我们在辽国呆了十多年,种地,也给人放马喂羊,前年打仗的时候跟着官兵回来的。那年回来后我去老家里找过你们,老家全变样了,房子都没有了……小五儿找我了呀,小五儿呢?也长成大人了吧?晓雅呢?你们怎么来这里开作坊了?家里老宅卖了啊?”司马熙听了心下暗想,当年小五儿打听到的消息看来是真的,倒都吻合上了。
大姐声音响亮,说话又快,众人都插不上嘴。秦氏一时也不知道先回答哪句话,便说:“小五儿上汴梁讲学去了。”
晓风诧异道:“咱们这边一个姑娘家也能讲学么?倒和辽邦一样了。”
亭亭便说:“是讲算学,当官的们听听看合用不。”
大姐听说小五儿如今在汴梁给官员们讲课,眼睛一亮,指着大儿子道:“让晋槐跟着小五儿去汴梁念书去吧,晋槐可聪明了,人家掷骰子,他在旁边看了看就学会了。小五儿教着那么多当官的,没准儿能给晋槐弄个小官儿当当。”
秦氏说:“啊,嗯,小五儿回来我给她说……”
司马熙忙截住话:“小五儿最多再过个一年半载就不去了,她连个官身也没有,把她的东西讲清就回来了。”
大姐诧异地打量了司马熙两眼说:“没啥,小五儿小时候我给她最亲了。这是四妹夫吧?是个读书人吧?”
秦氏忙说:“三女婿和四女婿都是县官……”
大姐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二人,又惊喜道:“外面说的果然是真的啊,晋槐晋松晋榆,你们可有奔头了,那个什么,以后让姨父们多提拔你们下……”
到了深夜,众人都去睡了,只有秦氏房里还亮着灯,母女还在说话。
亭亭房里已经熄了灯,司马熙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说话声,对亭亭道:“你大姐在辽帮呆了十来年,和你们才真的不一样。”
“三姐性子那么拧,如今不是也好了么?”亭亭说:“慢慢就都妥帖了。”
司马熙说:“这可着实得有段时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