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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的滏阳河畔,春风蘸着残冰的寒气,在河面勾勒出粼粼碎金。几只家燕掠过薄雾,剪尾轻点水面,涟漪荡开处,倒映着堤岸垂柳的嫩黄新芽。
过了年,鬼子下村扫荡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他们龟缩在邯城和周边的几个据点里,十天半月还不来祸害一回。李介同按照上级指示,组织干部们下村包户,帮助群众抓好春耕生产,石爷和李挺被指派到了南护驾村。
一大早,石爷踩着松软的河泥往东走,远处麦浪翻涌如绿绸,天地间仿佛被春神泼了一砚未干的青黛。
南护驾村的土路上,牛粪混着泥土的腥气裹着人声喧闹。老农甩响牛鞭的脆响、铁锹磕碰石子的叮当、水车吱呀的**,全被春风糅成一曲粗犷的农耕谣。石爷的驳壳枪带勒进肩胛,他望着田垄间弯腰播种的农人,喉头忽然发紧,多年前的此时,他的秀儿还在院里喂鸡,辫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
"石爷!"李挺用枪管顶了顶草帽,"刘老汉家就在前头三岔口。"日头爬上柳梢时,他们终于望见村西那棵歪脖子枣树。石爷的步子忽地凝滞,布鞋像生了根般扎进黄土。李挺回头要催,却见这铁塔似的汉子浑身战栗,眼珠几乎瞪出眶来。
晨雾散尽的土路上,刘老汉夫妇领着个姑娘蹒跚而行。那姑娘死死搂着老妇的胳膊,眼神如受惊的幼鹿,发间还别着半截褪色的红绳。石爷喉间迸出一声呜咽,像受伤的野兽般冲过去,惊飞了枣树上栖着的灰斑鸠。
"秀儿!爹的秀儿啊!"他颤抖的手抚上姑娘的脸,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眉角的旧疤,那是五岁爬枣树摔的。姑娘却尖叫着后退,将头埋进老妇的衣襟,浑身抖如筛糠。石爷的泪砸在黄土上,晕开一个个深褐的圆斑。李挺默默攥紧枪柄,瞥见老农手中的铁锹正悄悄攥紧。
春风掠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却抚不平人间褶皱的悲欢。
石爷的指节泛白,攥着秀儿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节。三载寒暑在指尖凝成滚烫的岩浆,灼得他喉头腥甜。"秀儿!"这声嘶吼劈开春日的暖阳,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雨燕,"爹给你扎的兔儿灯还在炕头挂着,恁咋能不认爹?"
刘老汉的旱烟杆"当啷"砸在石碾上,烟丝火星四溅:"八路同志忒不讲理!这是俺老两口雪地里捡的痴儿!"老太太将秀儿护在身后,粗布衣襟被姑娘的泪浸得透湿。李挺急忙横插进两拨人之间,军装扣子崩开两颗,露出里衬斑驳的血痂,那是上月伏击伪军时留下的。
围观人群如潮水般涌来,七嘴八舌的乡音织成密网。妇女主任崔凤娥挤过人群,发髻上的银簪晃出一道寒光:"都回地里薅草去!麦苗要叫日头晒蔫了!"她柳眉倒竖的模样,活似年画里持剑的钟馗。
青石院墙内,闻讯赶来的村支书刘四平,正看到李挺解开绑腿,小腿狰露出狞的弹疤。老枣树的虬枝在黄土地投下碎影。厢房纸窗后,秀儿正把玩着手里褪色的粗布裤腿,步面上还留着犬牙交错的齿痕,那是当年跳河时,被周家狼狗撕咬的印记。
刘老汉的烟锅"吧嗒吧嗒"响得急促,他每“吧嗒”一下,石爷脸上的沟壑便深一分。老太太回屋掀开炕席,掏出个蓝布包袱走出来。层层粗布里裹着件碎花夹袄,领口针脚歪斜的补丁,正是石爷媳妇生前的手艺。"娃刚来时,整宿攥着这衣裳哭..."老太太话音未落,石爷已经双手抱头,泪水像开闸的洪水阴湿膝间。
暮色漫过院墙时,四平蹲在磨盘旁,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忽明忽暗。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压在他佝偻的背上,仿佛驮着千斤重的夜色。"叔啊,"他吐出口青烟,烟圈在月光下碎成银屑,"秀儿是石头哥的骨血,可这三冬六夏的,是您二老用小米汤一勺勺喂活的。"
石爷的脸隐在檐角阴影里,指节捏得窗棂咯咯作响。透过糊着麻纸的窗格,他望见秀儿正蜷在炕角,“嘤嘤”的抽泣声在空荡荡的屋内回响。这声音像把钝刀,正一寸寸剜着他心头的肉。
"刘叔啊,就让娃认恁个干亲。"四平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枣花,"逢年过节,石头哥能来看看......"话音未落,刘老汉的旱烟杆"啪"地拍在石碾上,惊起檐下栖着的夜枭。老太太手里的碎花碎花小袄,领口歪歪扭扭的补丁,针脚活像蜈蚣爬。
石爷的泪"吧嗒"砸在青砖上。他认得这针脚,是亡妻生前咳着血缝的。那日秀儿穿着新袄子去赶集,回来时只剩这件染血的衣裳。"老哥......"他忽然朝着刘老汉重重跪下,额头磕在晒得滚烫的碾盘上,"这闺女,俺不要了。让她给老刘哥老刘嫂当闺女吧,只是得让她回家一趟,俺婶子想她想的眼都瞎了”。"
秀儿跳出厢房,忽然蹲到石爷跟前。她歪头盯着男人眉骨的旧疤,忽然伸手去摸,那里有她幼时淘气抓挠的痕迹。一滴浊泪砸在她手背,烫得姑娘倏地缩回手,却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月下,枣花簌簌落在石爷斑白的鬓角,像极了那年迎娶秀娘时,撒在轿顶的碎米。
晨雾未散时,牛车碾过滏阳河堤的薄霜。秀儿攥着半块槐花饼,眼神忽地凝在车辕斑驳的"贾"字上。待望见村口那棵虬曲的老槐时,她忽然挣开老太太的手,赤脚跳下车去。苍老的树皮硌着掌心,树冠筛下的光斑在她脸上游走,恍惚间似有槐花纷纷扬扬,那是七岁那年,奉禄叔把她架在肩头摘花的五月。
进的家门,"秀儿!"奉禄媳妇的围裙还沾着灶灰,踉跄着扑来抱住她。秀儿怔怔盯着妇人眼角的疤,那是自己幼时玩火镰烫的。堂屋传来拐杖捣地的"咚咚"声,伴着沙哑的哭腔:"我的肉啊——"
老太太银白的发髻散作一团,枯枝般的手刚触到秀儿的脸,记忆便如决堤的洪水涌来。秀儿突然尖叫着扑进老人怀里,指甲深深掐进对方肩胛,仿佛要把三载离散的时光都揉进骨血。檐角风铃叮当,惊飞满树麻雀,老槐的枝桠在风里簌簌作响,抖落一地陈年的槐荚。
暮春的槐花簌簌落在石爷佝偻的脊背上,细雪般的花瓣沾着他鬓角未干的泪。跪在青砖院里的男人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惊飞了檐角家燕。"使不得!"刘老汉慌忙搀扶,却被奉禄娘枯枝般的手拦住:"让他磕!这三年的寻女债,岂是几个响头还得清的?"
秀儿指尖捻着槐花瓣,忽然想起那个溺水的黎明。河水灌进喉管时,恍惚瞧见两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托着她的腰,定睛看却是两株交缠的水草。此刻她腕间还留着芦苇划伤的浅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当年俺在河边见着她时,活像条搁浅的白鲦。"刘老汉的烟袋锅指向院角陶缸,"裹着水藻趴在芦苇荡里,嘴唇青紫得吓人。"老伴王婆子接茬道:"熬了三罐姜汤才换回口气,醒来却连自个儿名姓都记不全。"说话间,她粗糙的掌心仍下意识摩挲着秀儿后颈,三年来每夜都要摸着才能安睡。
石爷的泪在青砖上洇出深色印记。他想起亡妻咽气前攥着的那截红头绳,想起这三载踏破的千层底布鞋,想起每个雪夜蹲在滏阳河边学狼嚎,只盼着闺女能循着声摸回家。此刻女儿就站在槐荫下,发梢别着刘家给的桃木簪,比三年前还高半头,却陌生得让他心尖发颤。
"爹!"秀儿再次扑进他怀里,指甲掐进他肩胛的旧伤。石爷嗅到女儿发间的槐花香混着陌生的艾草味,双臂如老树虬根般箍紧这失而复得的骨血。奉禄娘杵着拐杖背过身去,看那满树槐花被风卷着,飘飘摇落进敞开的堂屋正门里。
酒过三巡,刘老汉醉眼乜斜着石爷:"往后每月十五,得让妮儿回南护驾住两宿。"王婆子忙往秀儿碗里夹腊肉:"带着你爹来,河滩的芦根正甜呢。"秀儿忽然起身奔到老槐树下,踮脚折了枝半开的槐花香供在堂屋里供着的母亲牌位前,这是她三年来头回记起清明该做的事。
暮色漫过院墙时,两家人醉倒在槐香里。石爷梦中又见亡妻,那女子不再咳血,正倚着月洞门笑看秀儿扑蝶。蝉鸣声里,最后一朵槐花落进秀儿微张的掌心,被她无意识地攥成淡绿的汁液,渗进掌纹交错的沟壑中。
暮色漫上窗棂时,刘老汉的指节在粗陶酒碗上泛出青白。浑浊的酒液随着颤抖的手腕漾起细纹,映着堂屋昏黄的油灯光,像极了那年夭折的独子咽气前涣散的瞳光。"石头兄弟......"他喉头滚动,喉结处那道陈年刀疤随之起伏,"俺想......往后秀儿......"话未说完,两行浊泪已砸进酒碗,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
石爷的指甲深深掐进榆木桌沿。他望见刘老汉老伴枯瘦的手正无意识摩挲着空荡荡的膝头,那是三年来每个寒夜搂着痴傻秀儿的姿势。奉禄娘突然将枣木拐杖重重一杵,震得供桌上的牌位微微发颤:"老兄弟!"她**端起酒碗,"这丫头片子,往后就是两家的闺女!"
秀儿跪在青砖地上叩首,发间的桃木簪滑落。刘老汉的老伴"哎呦"一声扑过去,布满老茧的手掌已先于意识覆上那处肌肤,三载寒暑,这温度早烙进她掌纹深处。
晨雾未散,牛车吱呀碾过滏阳河堤的薄霜。奉禄娘攥着秀儿的腕子,将一包槐花饼塞进包袱:"腊月廿三祭灶,记得回来吃麦芽糖。"车辙印蜿蜒向南,石爷站在老槐下,看女儿发梢的碎花头绳渐渐融进晨光。
石爷拎着茶壶踏入西厢房时,枝头麻雀啁啾着跃起,惊落几瓣残花,正飘进朱浩峰半开的笔记本,那页纸上密密麻麻记着"南护驾村:刘老汉,佃农,曾救武工队员......"
西厢房飘来大叶茶的苦涩。住在这里的朱浩峰目睹了一切,他摩挲着笔记本烫金的封皮,忽然轻笑:"老毛啊,你们这这样互相帮衬,可比委员长那套新生活运动实在得多。"
石爷坐在对面擦拭着驳壳枪,闻言抬头望了望南边的天际线:"啥运动不运动的,俺就晓得..."。枪栓清脆的撞击声里,朱浩峰眼底泛起水光,"能让秀儿这样的苦命丫头活**样,才是正经。"
暮春的风卷着槐香掠过屋檐,将最后一缕炊烟揉碎在湛蓝天幕里。大叶茶味道朴素厚重,像一股甘醇的酒香,沁润朱浩峰心间。南护驾方向的云霞染着淡淡的金边,恍如秀儿发间那截褪色的红头绳,在记忆深处轻轻摇曳。
朱浩峰对石爷提出,要跟他去一趟南护家,看看八路军是如何帮助村民抓春耕促生产的,石爷考虑了一番便爽快地答应了。
暮春的东扶仁滏阳河堤上,麦浪在暖风中翻涌成金绿色的海。朱浩峰望着战士们手里粪叉起落间,肥堆在日头下蒸腾起氤氲的白雾。几个扎羊角辫的丫头片子蹲在田埂,将晒蔫的野菊编成花环,嬉笑着套在八路军战士的枪管上。
李介同正在田间撒粪,他挽着裤腿手持粪叉,日头下佝偻的背影熟练而专注,那件褪色的灰布衫已被汗水浸成深褐。"李**团长,尝尝这井拔凉水!"老农的陶罐递到李介同眼前,壁沿还沾着新鲜的泥印。李介同就着罐沿仰脖痛饮,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远处布谷鸟的啼鸣,在旷野间荡出奇异的韵律。
望见石爷和朱浩峰站在地头,李介同冲着他们挥挥手,领着罐子走来。“朱团长,来一口?”朱浩峰接过陶罐时,指尖触到罐底,凉意顺着掌纹漫上心头。这般景象,与他在重庆**沙盘前构想的"敌后战场"何其不同。
“试试这个?”李介同把分叉递给朱浩峰,粪叉的木柄还留着的体手温,朱浩峰学着弓腰的姿势,腐殖土的气息裹着氨水的辛辣直冲鼻腔。他忽然想起上月围剿汉奸时,那间密室里堆积的东洋罐头,同样是刺鼻的气味,此处的腐臭里却翻腾着令人战栗的生机。当第一捧粪肥撒进犁沟时,背脊传来的灼痛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弯腰劳作,竟比持枪冲锋更耗气力。
暮色染红麦穗时,石爷蹲在垄沟旁卷烟。劣质烟丝裹着槐树皮,点燃时腾起呛人的青烟。"尝尝?"他咧开缺牙的嘴,"比不得你们官长的雪茄。"朱浩峰接过烟卷的刹那,指尖沾上对方掌心的粪渍,那点污黑在暮光里竟泛着奇异的光泽。
当晚他俩和李挺一起住在南护驾老乡家里。晚饭时分,李挺数铜板的声音清脆如磬。老妇推让的手被轻轻按住,铜钱滑进她围裙口袋时,檐下腌菜缸映出她错愕的泪光。朱浩峰攥着窝头的手微微发抖,这场景比战场更令他震撼。他忽然想起徐州会战后,那个被国军征粮队踹翻在地的老妪,怀中襁褓婴孩的哭声与此刻堂屋里的说笑,在记忆深处交织成刺耳的鸣响。
夜半,谷秸的碎屑钻进衣领。朱浩峰瞪着房梁裂缝里漏进的月光,耳边回响着白日在麦田听见的俚语小调。那些补丁摞补丁的身影在黑暗里晃动,他们皴裂的手掌抚过八路军的枪托,如同抚摸自家耕牛般熟稔。窗根下传来值哨战士压低的哼唱:"二月里来呀好**,家家户户种田忙......"
更梆敲过三响,他摸出笔记本,就着月光写下:"冀南所见,兵非兵,民非民,恰似麦穗与秸秆——"笔尖突然顿住,檐角惊飞的夜枭掠过纸面,投下转瞬即逝的影。远处传来婴孩夜啼,旋即被妇人轻柔的摇篮曲淹没,仿佛乱世里一叶倔强的小舟,在惊涛中固执地摇曳着微光。
晨雾未散,朱浩峰蹲在农家院角的磨盘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驳壳枪的烤蓝。檐下晾晒的玉米串在风里沙沙作响,却压不住他心头翻涌的焦躁。自紫山奔袭至此已七日有余,石爷终日扛着粪叉在麦田穿梭,常志更是音讯全无,仿佛剿灭田中洋子的密约随着春耕的泥水渗进了地缝。
"老石头!"他终是忍不住扯住石爷的粗布腰带,"莫不是要等田中把紫山匪众全裹了膏药旗,咱们再给她坟头敬酒?"石爷卸下肩头的扁担,黧黑的脸上浮起憨笑:"急啥?常志踩盘子呢。"言罢抄起锄头踏入薄雾,身影渐与田间躬耕的农人融为一体。
二十里外的陈窑镇,石板路上的晨露泛着幽光。常志佝偻如虾,破碗里零星几枚铜板叮当作响。大花狗忽地蹿至槐树下翘腿撒尿,溅起的水珠在朝阳下划出细碎虹彩。"婶子行行好......"他拖着瘸腿挨户哀告,浑浊眼底却精光暗藏檐角新挂的青天白日旗、墙根未干的马粪,皆成烙进记忆的密报。
紫山匪寨此刻正飘着脂粉香。小红裹着猩红绸衫倚在虎皮交椅上,蔻丹染就的指尖轻叩案头花名册。闫黑驴等几个莽汉跪在堂下,脖颈上新挂的银质"忠勇牌"随**晃动——这是她昨夜从日军军需处讨来的甜头。"后晌劫八路的粮队,"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勃朗宁,"谁拎回李介同的脑袋,皇军赏两箱磺胺。"
**芝的鼾声从内室阵阵传来。小红唇角勾起冷笑,三日前她便在那汉子的酒里掺了东洋秘药,如今这紫山王不过是个贪欢的傀儡。窗棂忽被山风撞开,卷起名册页角"朱浩峰"三个朱批小字,墨迹未干,似渗着血。
暮色四合时,常志蜷在土地庙草垛里啃冷馍。大花狗突然竖起耳朵,冲着后山密林低呜。他摸出怀表就着月光一瞥——表盘背面刻着的富士山纹在阴影中扭曲如鬼面。远处传来引擎轰鸣,三辆蒙着帆布的卡车正碾过盘山道,车辙印里泛着淡淡的汽油味。
"难怪要等......"常志将馍渣塞进破袄夹层,眼底寒芒乍现。大花狗似有所感,尾巴在夜风里绷成利箭。
紫峰塔放哨的弟兄莫名被害后,**芝对来往本村的陌生人严加管控,凡不出入陈窑的路人,都会被抓起来毒打拷问,无论乞讨饭菜,或是卖豆腐粜谷子,一律用刑拷问。能说明来路的放掉,说不明身份的活埋。
当常志进东家串西家讨着黄窝窝时,闫黑驴带着匪兵围在眼前。几双黑手把他摁在陈窑的石板路上。
常志的破碗滚落在青石板上,黄窝窝碎成渣滓。大花狗冲着匪兵狂吠不止,几块土坷垃咋来时,大花狗悻悻地窜进了山谷之中。 闫黑驴的皮靴碾过馍渣,常志嗅到对方靴底浓重的血腥气,那是前日活埋三个货郎时沾上的。"外乡人?"闫黑驴的唾沫星子喷在常志脸上,混着昨夜烧酒发酵的酸臭。几个匪兵麻利地套上黑布罩,常志眼前骤然陷入黑暗,耳畔却响起铁链拖地的刺啦声。
刑讯室的霉味裹着血腥直冲鼻腔。常志被倒吊的瞬间,后腰的暗器囊贴着裤缝滑落,幸而匪兵只顾捆扎绳索未曾察觉。鞭梢破空声骤起时,他故意让第一记抽在肩胛旧伤处,血珠飞溅在土墙上,与先前受刑者喷溅的褐斑重叠成诡异的图案。
"说!是不是八路的探子?"闫黑驴的烟袋锅戳进常志肋下烫伤。常志歪头吐出半颗断牙,涎水混着血丝垂成粘稠的线:"大...大爷...给口...疙瘩汤..."他刻意让舌头抵住下颚,吐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匪兵们哄笑起来,却未察觉这乞丐垂落的右手正以特定节奏轻叩腿侧——那是太行山游击队约定的摩斯密码:西侧红绸窑洞。
冷水泼面时,常志借机眯眼观察。北面主窑洞口悬着的棉帘绣着金线蟒纹,正是**芝的标志;西侧红绸帘角露出半截旗袍杭丝漆面上还沾着新鲜红绸。当闫黑驴吼出"埋了"的刹那,常志突然剧烈抽搐,翻着白眼嘶吼:"太君...太君在红帐里...要见...要见..."
匪兵们愣神的间隙,大花狗的狂吠由远及近。常志被拖出窑洞时,瞥见墙根暗处有道新鲜车辙——宽距轮胎,绝非乡间牛车所能留。经过西侧窑洞时,他故意踉跄撞向红绸帘,鼻尖捕捉到一缕淡雅的檀香,混着某种军用润滑油的刺鼻气息。
"找死!"闫黑驴的枪托砸向常志后脑。常志顺势瘫软,却在倒地瞬间用膝盖压住帘角——半开的窑门内,桌上摊着的作战地图隐约可见"滏阳河铁桥"的红色标记。
常志的麻绳深深勒进腕骨,每走一步,碎石便硌透草鞋扎进脚心。山谷的雾气像条湿冷的舌头,舔过嶙峋的峭壁。前方挖坑的土匪抡起铁锹,黄土混着腐叶的气息腾起,惊散了岩缝里栖息的苍鹰。
"好个埋骨地。"常志眯眼望向盘旋的苍鹰,喉结滚动着咽下血腥。他暗数绑匪的站位:左侧刀疤脸腰间别着南部式手枪,右侧独眼龙肩扛三八大盖,后方瘦猴的刺刀正抵着自己后腰。山风掠过林海,松涛声里忽然掺进细碎草叶响动。
常志忽然打了一声凌冽口哨,哨声划破死寂的刹那,大花狗如离弦黑箭从灌丛窜出。独眼龙尚未转身,犬齿已切入他后颈动脉。滚烫的血雾喷溅在常志脸上,他借势后仰,捆缚的双腕精准卡住瘦猴的刺刀,麻绳应声而断,碎屑纷飞如蝶。
"追!"刀疤脸的嘶吼在山谷回荡。常志赤脚踏过染血的蕨丛,腐殖土在趾缝间黏腻如血。大花狗的呜咽指引方向,子弹擦着耳际掠过,将百年古松的树皮炸得木屑横飞。他纵身跃入刺藤密布的沟壑,荆棘在胸腹划出网状血痕,却不及身后追兵的叫骂刺耳。
云雾忽地漫卷而来,五步之外莫辨人影。常志贴住湿滑的岩壁,听着杂沓脚步声渐近。大花狗喉间发出低鸣,他摸到犬牙间黏着的碎布——正是独眼龙衣领的残片。远处传来重物坠崖的闷响,惨叫声撕开浓雾,又在深谷中碎成回声。
当最后一声枪响湮灭在林海深处,常志从山涧探出头来。夕阳将紫峰塔的影子拉长,正正投在谷底新掘的土坑上。大花狗舔舐着他血肉模糊的脚掌,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恍若亡魂的冷笑。
残月斜挂枝头时,常志翻过奉禄家的土墙。西厢房炕席尚温,却不见朱浩峰踪影。东厢传来奉禄睡意朦胧的嘟囔:"石爷带着朱团长往南护驾去了..."话音未落,常志已如夜枭般掠出院子,布鞋踏碎滏阳河面的月影,在芦苇荡里惊起串串银鳞。
南护驾村外的老槐树下,石爷的烟袋明明灭灭。常志三声鹧鸪啼暗号刚起,便见那铁塔般的身影从柴垛后闪出。晨雾漫过林间,将二人的轮廓洇成水墨。"西窑红绸帘,"常志撕开褴褛衣襟,露出胸腹狰狞鞭痕,"藏着紫峰塔的布防图。"
破晓的鸡鸣刺穿窗纸,惊醒了蜷在草席上的朱浩峰。他瞪着屋梁裂缝里渗进的晨光,耳畔炸响常志的讲述。
看着老常浑身血迹,朱浩峰心里一阵心疼。"胡闹!"军靴重重跺地,震得墙皮簌簌而落。茶缸里的凉水随着他挥舞的手臂泼出,在泥地上洇出深**腾,"陈窑岗哨七处,暗桩十二个,老子闭着眼都能摸进田中洋子的被窝!"
石爷的烟袋锅在炕沿敲出火星,常志正用刺刀挑着布条包扎伤口。两人嘴角噙着的笑意,像在观赏吃了沿村蒜瓣,辣的上蹿下跳的**。这让朱浩峰想起南京**那些看他笑话的同僚。
朱浩峰的指节捏得发白,“看来你们是信不过朱某人啊”。自从失去电台后,天津站的指示无法知晓,自己的处境无法回报。此刻的朱浩峰突然觉得堂堂国军上校团长,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他打心眼里佩服八路军坦诚和厚道,可毕竟自己是国民党员,**军十年围剿井冈山,地方土匪军阀对**大开杀戒,难以弥合的民族伤痛,岂是一朝一夕能化解掉的。
"朱团长消消气,"石爷吐出口青烟,烟雾里浮着太行山特有的艾草香,"昨夜里大花狗叼回个新鲜物件" 。沾着晨露的帆布包扔在炕上,金属碰撞声清脆如铃。朱浩峰瞳孔骤缩,那是他藏在紫山匪寨的微型发报机,天线杆上还留着犬牙啃噬的痕迹。
窗外传来早炊的柴火噼啪,混着农妇唤鸡的俚语小调。他突然嗅到小米粥的香气,这味道与记忆中重庆防空洞里的压缩饼干截然不同。石爷粗糙的手掌按上他肩头,温度透过将校呢大衣直抵心口:"打鬼子不分先后,护百姓不论阵营。朱团长若是信得过——"
晨光漫过门槛,将三人的影子熔作一体。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混着不知谁家的婴孩啼哭,在1944年的春风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常志的手掌粗糙如砂纸,带着田间劳作的温度,重重落在朱浩峰肩头。"浩峰啊,"他蹲下身,指尖在泥地上画出蜿蜒曲线,"田中洋子的绣房有条蛇道,四通八达直插紫峰塔顶。"晨光透过糊着麻纸的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斑驳光影,远处传来布谷鸟悠长的啼鸣。
朱浩峰的茶缸"当啷"坠地。他望着地上那幅简图,常志用炭灰标注的四个方位,正与记忆中**芝酒醉时比划的手势重合。石爷的烟袋锅忽明忽暗,青烟里浮着太行山艾草的苦香:"塔顶猫着几个东洋匠人,说是探煤,实则在紫峰东麓凿了七个暗堡。
"七个?"朱浩峰喉结滚动,自己偷绘的地图上明明只标注了三处工事。他猛地攥住常志的腕子,对方褴褛衣袖下滑出的鞭痕狰狞如蜈蚣:"这等机密,连**芝都不知......"
"所以俺扮作乞儿,往那娘们的红绸帘里钻了三回。"常志咧嘴一笑,缺了门牙的豁口漏着风,"第二回差点被闫黑驴的狗嗅出味来。"他忽然扯开衣襟,肋下那道新月形疤痕泛着暗红,正是日式军刀特有的切口。
石爷的烟袋杆轻敲炕沿,震落簌簌墙灰:"老朱啊,那日你在麦田撒粪,粪叉子使得比枪杆还稳当。"他黧黑的脸庞被晨光镀上金边,"李**说,能把后背交给庄稼汉的军官,坏不到哪去。"
朱浩峰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青浦训练班结业时,戴笠亲手别在他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想起徐州会战后,难民眼中如出一辙的惊惶。窗根下传来货郎的叫卖声,混着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与记忆里重庆防空洞的死寂截然不同。
常志突然将半块烤焦的窝头塞进他手里:"尝尝,南护驾王婆烤的。"焦苦在舌尖化开的刹那,朱浩峰看见自己映在茶缸里的倒影,将校呢大衣沾着粪渍,鬓角还粘着麦芒,活脱脱像个庄稼把式。
朱浩峰心头一热,差点掉下泪来。为解放灾难沉重的祖国,一个从南方来的伢子,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在陌生的北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间结识了两位大哥,朱浩峰心里的温暖瞬间传遍全身。
"跟着蒋光头能有啥出息?"常志的独眼在晨光里灼灼发亮,"不如......"他话未说完,朱浩峰已霍然起身,军靴踩碎满地光影,惊飞了檐下觅食的麻雀,泪水却莫名地在眼眶里打转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