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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仁连杀两人后成功溜走,二姨太的死算不得大事,充其量就是泄欲工具,可助手吉野三郎死于非命,让野藤俊男怒不可遏。他一掌劈裂了红木案几,茶盏碎瓷混着滚烫的茶水溅落在吉野三郎未阖的尸身上。
暗红的血渍在榻榻米上蜿蜒成河,倒映着联队长扭曲的面容。"八嘎!"他拔出军刀斩断垂落的电灯线,摇曳的阴影里,沈志民看见对方脖颈青筋如蚯蚓般暴起,"把城门给我焊死!胡建仁的尸首不吊在城楼上,你们都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子时的梆子声未落,邯城已成了铁笼。膏药旗在城门楼上猎猎作响,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如巨蟒游走于街巷之间。王满仓家的青砖院墙被刺刀刮出道道白痕,第三波搜查的皇协军用枪托砸开地窖封石时,蜷缩在角落的胡建仁娘正攥着串褪色的佛珠。侦缉队长揪住她银白的发髻拖到院中,八十岁老太太绣着并蒂莲的裹脚布在青石板上蹭出细碎血痕。
"说!那畜生藏哪了?"刺刀尖挑开老人松垮的衣襟,寒光映出她胸前陈年的烫疤,那是光绪年间裹脚时烙下的。王满仓被按在井台边,眼睁睁看着胡建仁娘悬在歪脖子枣树下的裹脚布越勒越紧。五更鸡鸣时,厨房梁上垂下的三尺白绫还在微微晃荡,灶膛里未燃尽的纸钱灰被穿堂风卷起,扑在赶来报丧的堂倌脸上。
胡建仁蜷逃出面粉厂,在窄巷里东躲西藏,跌跌撞撞地闯进北关一家旅社,锅炉老汉将他埋在碳堆里才躲过皇协军的几番检查。缩在煤堆里,鼻腔里充斥着硫磺与尸臭混合的怪味。送葬队伍的哀乐由远及近时,他正用炭灰涂抹脸颊的刀疤。孝服麻布粗糙的质感让他想起吉野三郎被割喉时喷溅的血瀑,那日面粉厂的白雾里,东洋人的血把磨盘染成了胭脂色。当唢呐凄厉的破音刺破晨雾,他混入白衣如雪的送葬队列,每一步都踩在《大出殡》的鼓点上。
"爹啊—娘啊—"他掐着嗓子干嚎,孝帽垂下的麻布遮住眼底的凶光。城门口的皇协军捏着鼻子退开两步,丧幡扫过刺刀时,纸钱纷纷扬扬落了守军满头。胡建仁最后回望城门楼,野藤俊男的军刀仍在晨曦中泛着冷光,而他的身影已随着纸灰飘出城外,融进太行山初醒的雾霭里。
暮色四合时,滏阳河的浊浪卷走了那身染血的孝服。胡建仁蹲在河滩上,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他蓬头垢面的模样——左颊的刀疤被炭灰抹得发黑,活像条盘踞在枯树皮上的蜈蚣。他抓起最后一口黄窝头塞进嘴里,玉米面的粗粝刮得喉管生疼,却压不住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鸣。
该投奔哪里呢?第一时间他想到了**芝,这个贤侄如今混的可是不赖,身为国府县长,在县城西北的紫山呼风唤雨,俺到他那里即便吃不上香的喝不上辣的,最不济也得给他这个叔弄个小官官当当的,想着想着胡建仁脸上有了笑意。
紫山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胡建仁一瘸一拐攀上陈窑的羊肠小道时,林间的猫头鹰正发出瘆人的咕哝。闫黑驴的皮靴碾碎枯枝的脆响从身后炸开,他尚未转身,后脑已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五花大绑的胡建仁趾高气扬,他傲慢地瞥了一眼闫黑驴,吊儿郎当地说道:“来找**芝那个兔崽子”,这下可砸了阎王殿,闫黑驴和几个土匪照**芝身上一阵乱踹,痛的**芝在山路上打滚。
"恁个腌臜货!"闫黑驴的刺刀挑起胡建仁的下巴,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蓝,"敢直呼陈司令名讳?"。血从额角滑进嘴角,胡建仁啐了口血沫,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龟孙子!等俺侄儿来了,看他不活剥了你的驴皮!"
众匪的哄笑惊飞了夜枭。闫黑驴的枪托砸向胡建仁肋骨的刹那,山道尽头忽地亮起一簇火光。**芝披着狐裘大氅的身影被火把拉长,投在石壁上宛如索命无常。
"住手!"**芝的暴喝在山谷回荡。
胡建仁被拽进暖阁时,嗅到榻上残留的胭脂香,那是小红昨夜用的茉莉香粉。满桌珍馐的热气熏得他鼻腔发酸,油光锃亮的烧鸡腿塞进嘴时,泪水混着油汁糊了满脸。“不长眼的蠢货,连自家人都打,还要活埋俺,翻天啦”。
"给俺叔换身绸褂子!"**芝踹翻哆嗦成筛的匪兵,“把驴子叫来,看谁吃了豹子胆”。翡翠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胡建仁啃着鸡骨头的间隙偷眼打量,这个当年跟在自己身后讨“剩饭”的土匪胚子,如今连指甲缝都透着檀香味。
闫黑驴踏进**芝院门时,檐角铜铃正被夜风撞得叮当作响。他望着正厅透出的昏黄灯光,后脊的冷汗浸透了粗布短衫。挨打的乞丐竟真是陈司令的叔父!石板路上的月光碎成银鳞,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
厅堂内,胡建仁瘫坐在太师椅上,油亮的鸡骨头扔了满地。他肿胀的颧骨泛着青紫,嘴角却挂着得瑟:"云芝啊!恁养的这条癞皮狗,可是把俺往阎王殿里送!"**芝把玩着翡翠鼻烟壶,火光在壶身流转如蛇。
闫黑驴扑通跪地,青砖上顿时洇开汗渍。未等主子发话,他左右开弓扇向自己的脸,巴掌声惊飞了檐下栖雀。血沫混着碎牙溅在袍角,**芝这才懒懒抬手:"行了,给叔磕个头。"
胡建仁跷着二郎腿,豁牙漏风的嘴喷着唾沫星子:"龟孙养的杂碎!眼珠子让狗叼了?"闫黑驴额头抵着地砖,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若不是**芝冷眼睨着,他恨不能扑上去咬断这老泼皮的喉咙。
**芝打着圆:“驴子恁出去吧”,回身对胡建仁陪着笑:“叔啊,这小子认错了,恁老别记过,今后恁就是俺紫山祖爷爷”。胡建仁顿觉面子里子都有了。脏兮兮的衣袖擦了一把鼻涕,拧巴下鸡腿畅快地啃起来。“恁爹好好吧,俺去看看老哥哥”。
月过中天时,胡建仁趿拉着缎面拖鞋往西厢晃去。陈老爷子屋里飘着大烟膏的甜腻,他推门便扯开破锣嗓子:"老哥哥!建仁讨饭讨到恁门前啦!"床榻上干瘪的老头猛然坐起,烟枪磕在铜痰盂上叮当乱响。
**芝立在廊下,看厢房纸窗映出两人执手相谈的剪影。胡建仁拭泪的袖口还沾着烧鸡油渍,老爷子却已泣不成声。望着屋内胡建仁这般涕泗横流的嘴脸,**芝长叹一声:“留下来吧,闲来陪陪俺爹说说话解解闷”,夜枭在古槐上却发出嗤笑。
小红回到紫山时已是次日晌午。前日她借进城看戏之名秘密会见了野藤俊男,未料刚踏入城门便见满街通缉胡建仁的布告。待见到野藤时,对方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目光阴鸷地扫过她惊愕的脸,冷笑道:“那姓胡的倒是条疯狗,竟敢行刺我!”洋子脊背发凉,暗忖胡建仁既未落网,此刻究竟藏身何处?
同一时辰,小红踏入**芝的屋子,故作忧色道:“老爷,外头满城贴着抓建仁叔的告示,说他杀了日本人……这究竟怎么回事?”**芝手中茶盏一晃,茶水泼湿了袖口。这几日只顾着招待这位不速之客,竟连他为何深夜逃来紫山都未细问。如今想来,胡建仁怕是将紫山当作最后的避风港,却不知这满山狼嚎亦抵不过追兵的刀锋。
小红窥见**芝神色骤变,指尖暗暗掐进掌心,面上却佯装懵懂:“老爷的脸色怎这般难看?”**芝长叹一声,颓然跌坐椅中:“他……他眼下正陪着老爷子在祠堂说话。”话音未落,小红霍然起身,眸中寒光乍现:“糊涂!若让日本人知道咱藏了这祸害,紫山怕是要被烧成焦土!”她逼近半步,压低嗓音如毒蛇吐信,“不如割了他脑袋送去邯城,既除后患,又能换三百块现大洋!”
“不可!”**芝惊得连连摆手,眼前掠过胡建仁给老父喂药时温厚的侧脸。三年前的夜里,老爹哮喘着咳血,眼看着阎王爷揪着他爹翻楞白眼,若非胡建仁连夜送来来日本大夫,老爷子早成了乱葬岗的孤魂。“他于咱们胡家有恩,爹又最重情义……”她焦灼地来回踱步,马靴叩地声声急促,似要将青砖踏出裂痕。
窗外山风呼啸,卷着枯叶扑打窗棂。**芝望着供案上胡家祖宗的牌位,喉头泛起苦涩。他何尝不知野藤的手段?去年西郭庄村私藏抗日分子的那户人家,连襁褓里的婴孩都被刺刀挑穿了肚肠。可若将胡建仁交出去,老父定要血溅在祠堂青砖上,他**芝便是千秋万代的罪人。
“此事休要再提。”他猛地转身,袖中双手攥得骨节发白,“紫山有紫山的规矩,谁敢动建仁叔——”话音戛然而止,檐角铜铃忽地叮当乱响,恍若催命的丧钟。
胡建仁的缎面千层底踏过紫山寨门的青石阶,鞋跟碾碎了几片飘落的槐花。他甩开描金折扇,檀木扇骨在晨光中划出耀眼的弧线,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麻雀。"站直喽!"扇尖戳向哨兵松垮的腰带,"恁这熊样,连皇协军的二鬼子都不如!"被呵斥的年轻匪徒涨红了脸,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托上的砍痕,那是上月劫粮车时与八路军交火留下的。
闫黑驴的鼾声从值房窗缝钻出来,混着隔夜酒菜的馊味。胡建仁"唰"地收拢折扇,乌木扇骨重重敲在黄梨木案几上,震得茶盏里浮沫四溅。"闫队长好大的官威啊?值班睡觉,该当何罪?"他阴阳怪气的尾调拖得老长,惊得闫黑驴从条凳上滚落,后脑勺磕在兵器架上,几柄刺刀叮叮当当晃成一片。
"胡...胡爷!"闫黑驴抹了把涎水,看着胡健仁迈进屋来,疤痕交错的脸上挤出谄笑。他佝偻着捧来烟枪,烟锅里上好的云土正滋滋冒着油泡。胡建仁却用扇骨挑开烟枪,俯身时马褂前襟扫过对方光秃的头顶:"就这马粪味儿的烂叶子,也配进爷的肺管子?"他忽然抬脚碾碎地上的烟灰,鹿皮靴底与青砖**出刺耳的声响。
值房外偷看的匪兵们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闫黑驴的独眼在阴影里充血,他盯着胡建仁腰间晃荡的玉佩,那是陈老爷子赏的传家宝,此刻正随着主人嚣张的步伐,一下下拍打着缎面衣摆。
"恭送胡爷!"闫黑驴弯腰的幅度几乎对折,后槽牙却咬得咯吱作响。胡建仁却在门槛处突然转身,折扇"啪"地拍在那颗油亮的光头上:"记着,下回见着爷——"他俯在闫黑驴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隔夜的酒臭,"得跪着喊祖宗。"
檐角铜铃被山风撞得乱响,盖住了闫黑驴指节捏碎的茶盏声。胡建仁哼着梆子戏往中寨晃去,身后值房的窗纸上,赫然映出闫黑驴挥刀砍断桌角的剪影。
紫峰北麓的野蔷薇开得正艳,胡建仁的缎面布鞋碾过几簇淡粉花瓣时,山风忽地送来一缕茉莉香。他抬头望去——半山腰的羊肠小道上,一袭猩红旗袍如血瀑倾泻,在苍翠林间灼出刺目的红。小红斜倚着青石,裙裾开衩处露出的腿线比山涧更蜿蜒。
"建仁叔——"这声呼唤裹着蜜糖般的黏腻,惊飞了灌木丛里的山鸡。胡建仁喉结滚动,三年前在"红颜心怡"后院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那夜烛泪滴在绣枕上,凝成朵朵红梅。
四下无人。他鬼使神差地攀上陡坡,却见小红蜷在岩缝间,雪白的足踝上两点蛇齿痕泛着青紫。"疼..."她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指尖却勾住了他的马褂前襟。胡建仁俯身的刹那,那双柔荑突然缠上他的脖颈,丹蔻掐进他后颈的皮肉里。
山风卷着野蔷薇的甜腥扑面而来。小红的旗袍盘扣不知何时已散开,锁骨下的樱花刺青灼灼如真。胡建仁粗糙的掌心抚过那处纹身时,女人突然咬住他的耳垂:"皇军悬赏三百大洋买你的人头..."**声里,她的指甲在他脊背犁出血痕,"...可妾身只想要这个。"
**芝镶金嵌玉的烟枪从记忆里浮现,又被身下的热浪熔成金水。胡建仁像头饿极的狼,撕扯着最后的理智。小红的**惊起了整片山林的飞鸟,他们的倒影在裸露的岩石上交叠,宛如一幅荒诞的**。
云散雨歇时,胡建仁抖着手系裤带,冷汗浸透了杭绸衬里。小红却慵懒地支起身子,旗袍下摆还沾着几片草叶:"怕什么?"她捻起他衣领上的一根长发,"你那贤侄抽大烟早废了,连只蚂蚁都碾不死..."突然压低的笑声像毒蛇吐信,"明晚三更,我留后门。"。当小红开始穿衣服时,胡建仁早就吓得沿山路一颠一颠往回奔了。
胡建仁踉跄逃下山时,裤管还挂着小红硬塞的绢帕,角上绣着朵并蒂莲,正是当年他送她的定情物。山涧倒映出他扭曲的面容,恍若恶鬼。
胡建仁的布鞋底沾着后山潮湿的苔藓,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洇湿的脚印。他抬手整了整歪斜的衣领,指尖还残留着小红肌肤上茉莉香膏的甜腻。那具白瓷般的身体方才还在他掌中战栗如濒死的雀,此刻回忆起来却像场荒诞的梦。
村口的哨兵抱着枪打盹,胡建仁刻意清了清嗓子。哨兵惊醒时,正看见这位"胡爷"负手踱步而来,千层底踏着四方步,折扇在腰间玉坠旁轻晃,端的是一派从容。唯有他太阳穴突突跳动的青筋,和颈侧未擦净的胭脂痕迹,泄露了方才那场癫狂的**。
陈老爷子院前的槐树沙沙作响,胡建仁在门槛处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也是这样从"红颜心怡"溜出来,只不过当时怀里揣的是偷来的银镯子,而今衣襟内却仿佛还焐着小红那句带着关东腔的耳语:"建仁叔可比云芝强多了......"
**芝正为老爷子布菜,青瓷盘里的红烧鲤鱼还冒着热气。胡建仁跨进门槛时,袖口还沾着后山草叶的露水。他强作镇定地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老哥哥,今儿个兴致这么高?"
陈老爷子咳嗽着拍了拍炕沿,烟枪里的残灰簌簌落下:"建仁啊,陪俺整两盅!"胡建仁伸手去抓酒壶,指尖却不受控地颤抖。青花酒壶"咣当"摔碎在地,琥珀色的酒液渗进砖缝,满屋顿时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岁岁平安!"老爷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眯着昏花的老眼笑道,"再开一坛!"
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酒过三巡,老爷子的话越发稠密,从当年的饥荒说到如今的世道,浑浊的老眼里泛着泪光。**芝见父亲醉意渐浓,便低声吩咐警卫:"上山告诉夫人,今夜我留这儿照看老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