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五位青年作家及众多革命者被捕
胡也频清早起身,匆匆擦过脸,便点燃炉火,调冲奶粉。
丁玲也随后起床,抱起婴儿哺**。
胡也频整理衣衫,准备出门。丁玲为他戴上宽边毡帽,仔细系好围巾,轻声问道:“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了吗?”
“不吃了,有个要紧的会议,得早些到。”
“中午回来吃饭吗?”z
“会应该不会太久,我尽量赶回来。”
丁玲望着他,语气中带着疼惜与骄傲:“快去吧。这半年来,你脚步越来越急,被选为‘左联’执委,又入了党,整天忙碌,却仿佛从不疲倦。你跟从前比,简直判若两人。革命,竟真有这样神奇的力量!”
胡也频笑起来:“是吗?我也觉得自己浑身是劲!”
丁玲又问:“过几日你真要去苏区开会?我得提前替你收拾行装。”
“我有什么可收拾的?除了换洗衣裳,就只剩几本书了。”
丁玲低声叹道:“这两个月我住院生子,你为我买补品,家里攒的稿费用尽了,几件稍好些的衣服也都当了……我心里实在不好受。”
胡也频温言道:“钱财衣物,去了还能再来。你的身体最要紧。”
丁玲振作精神,微笑道:“你要去苏区,我中午做几样好菜,先为你饯行。”
“那真好,我有口福了。”
他走到门边,却又转身回来,俯在摇篮旁,轻轻摸了摸小频红润的脸蛋和胖乎乎的小手。
孩子睡得正熟。胡也频忍不住弯腰,在他颊上亲了一下,这才披上虎绒棉袍,步履轻快地出了门。
丁玲关好房门,刚在椅上坐下,小频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打断她的思绪。她忙起身走到摇篮边,轻声嗔道:“你呀,一刻也不安生。若不是因为你,妈妈就能跟爸爸一道去苏区了。”
孩子仍挥舞手脚哭个不停。丁玲望着他那可爱模样,不由露出慈爱的笑容。她将小频抱起,一边冲调奶粉,一边哼起柔缓的调子:“小频小频,快快长大……”
待小频吃饱再度入睡,丁玲将他放回摇篮,悄悄翻找碗柜和抽屉,凑出几个鸡蛋、一小块腊肉、一点花生米和几棵青菜——她心想,总要为他做一顿像样的午饭。
天色沉郁,浓云蔽日,阳光一丝也透不下来。
柔石照常披上那件单薄的呢大衣,走入清冷昏暗的巷中。
他来到鲁迅家,说道:“大先生,今天上午我要去参加一个会。”
鲁迅沉吟片刻,道:“北新书局打算印我一册译著,你顺路替我去问问,他们打算付多少版税。”
柔石点头:“好,我这就去。”
鲁迅取出纸笔,徐徐说道:“我把跟北新订的合同抄一份给你。”
抄毕,柔石将纸接来,塞进衣袋,只说:“我走了。”
鲁迅抬头看他,应道:“去吧。”
柔石便匆匆转身离去。
胡也频在新新商店门口偶遇柔石与冯铿。柔石向他默默点头示意,冯铿则快步走近,压低声音问道:“今天下午党内要在东方旅社召开一次会议,你去吗?”
胡也频郑重点头:“去。”
柔石走上前,语气沉稳:“那我们一同走吧。”
三人一路行至人迹稀疏处,胡也频低声问:“你们可知道还有谁参加?”
冯铿答道:“方才我们去叫殷夫,他不在,我们留了字条。”
胡也频语气诚恳:“我入党不久,对党内情形还不熟悉。”
柔石声音平静却有力:“是**森负责通知的。会议内容,等到了自然明白。”
一阵冷风卷过街道,扬起残破的标语纸屑,纷纷扬扬。
东方旅社门前,一个小报童正高声吆喝:“卖报,卖报,新到晚报……”柔石上前买了一份,报童接过钱,迅速低语一句:“人都到了,在三楼……”
三人相视一眼,悄然走上三楼。居中一间客房门外,柔石抬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三声。
门应声而开——站在那里的,正是殷夫。
英租界工部局的值班室里,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值班员不耐烦地抓起听筒:“哪儿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晰又冷静的声音:“我找工部局。”
“是,这儿是英租界工部局……”值班员话还没说完,猛地一愣,“什么?你说啥?”
对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今天下午,**会在三马路东方旅社31号房间开重要会议。请记录。”
“好、好,”值班员慌里慌张地应着,急忙追问,“你是谁?你到底——”
“啪!”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警笛突然尖叫起来,英租界工部局的好几辆警车迅速出动,飞快开到东方旅社门口。大批巡捕跳下车,把出入口全封锁了。
这时候,31号房间里的会议才刚刚开始。**森严肃地发言:“同志们,今天的议题是:总结全国工作,坚持六大路线,坚决反对王明集团。”
大家一个接一个发言。
林育南语气沉重:“王明他们给持不同意见的同志乱扣‘右倾机会主义’、‘富农路线’、‘两面派’的帽子,甚至用对待敌人的方式搞党内斗争,害得很多好同志被污蔑和迫害。我们必须商量怎么应对。”
何孟雄接着说:“为了维护党的事业,我们应该以高度责任感联系更多党员,发表反对王明的《告同志书》。”
柔石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必须彻底纠正四中全会的错误路线,尽快制定反王明的措施。”
欧阳立安也坚定地说:“中国革命非常复杂,只有德才兼备、有实际斗争经验的同志来领导,革命才能成功。”
大家尽量压低声音,但还是掩盖不住话里的忧虑和气愤。古典壁钟的钟摆不停地摇,时针好像也转得特别急。
突然之间,电灯灭了,房间一下子陷入黑暗。
柔石警觉起来:“电灯怎么灭了?”
冯铿急忙问:“有蜡烛吗?快点点上!”
胡也频正想对柔石低声说什么,门外却传来不寻常的动静。林育南机警地站起身。
敲门声响起,一个形迹可疑、茶房打扮的人拿着手电闯进来,光束扫过每个人。
林育南镇定地问:“有什么事?”
“抱歉,保险丝烧了,马上修好。”那人假装道歉,随后就退了出去。
灯突然又亮了——“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力踢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英国巡捕冲进房间,吼声四起:“不准动!”“举手!面朝墙壁!”
带头的巡捕头目面目狰狞,厉声喝道:“统统不许动!”
柔石慢慢站起身,镇定地问:“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你们是乱党,秘密集会!”
“我们只是朋友聚会,这也犯法?”
“朋友?”头目阴冷地一笑,“早就有人告密了,还想狡辩?”
殷夫上前一步:“告什么密?我们不就是聚一聚吗?”
“少废话,统统站好!”头目扬起枪托。
大家被迫排好队,接受搜身。
“带他们回巡捕房!”
“我们没有犯法,绝不接受!”柔石激动地抗议。
“对,我们不去!”众人齐声附和。
头目忽然转变语气,带着几分假客气:“我们既然接到上报,总得走个流程。你们只需去说明情况、签个字,就放你们回来,怎么样?”
大家互相看了看,勉强同意了。洋手铐“咔哒”一声锁住手腕,又冷又沉。
他们被推搡着走出房间,穿过长廊,横越厅堂,步下楼梯……零星的旅馆住客有的面露惊愕,有的漠然旁观。
东方旅社门外人潮涌动,一片喧嚣。几辆红色囚车被人群围堵。被捕的人被推打拉扯,分押上车。柔石被拽进最后一辆囚车,铁门沉重关闭,只剩一扇嵌有铁栏的小窗。
车辆倒退,街景疾驰——楼房、街树、广告牌、行人、车流……一切都在仓皇后退。警笛呼啸,穿过闹市。天色渐昏,华灯初上。电影院前巨幅海报上,金发女郎**半露、玉腿高悬,下面红男绿女喧嚷如潮——世界依然浮华喧嚣,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丁玲将做好的四道菜端上桌,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她跑到门外张望,却不见胡也频的身影,只好回到屋里,用碗把菜仔细扣好,随后坐在桌边,继续赶写小说。
夜色如墨,沉重地压下来。窗外狂风呼啸,电线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呜咽。电灯忽明忽灭,炉中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熄灭。四下死寂,每一声细微的响动都敲打着人紧张的神经。丁玲一次次望向窗外。
她终于推门而出,向远处眺望,在匆匆路过的行人中急切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喃喃自语:“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也许是‘左联’又有紧急会议?或者哪位朋友急需帮助?他每天都早出晚归,不也都平安回来了吗?”
回到屋里,她望着安睡的孩子,心中愈发不安。突然,一阵警车的尖啸撕裂夜空,由远及近,愈来愈急。“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不祥的预感像冰水泼心,她猛地冲出屋子。
昏黄的路灯在夜雾中诡秘地闪烁。寒风“嘎”地刮断一棵枯树,破窗上缠的废纸呜呜作响,如泣如诉。天上飘下细雪,落地即化。喧闹了一日的上海早已沉寂,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丁玲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奔跑,空旷中回荡着她急促的脚步声,单薄的鞋溅起冰冷的水花。雪花扑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发疯似的跑回家,鼓起极大勇气推开大门——屋里依然空荡,只有孩子静静睡着。
“我的孩子,你来到这世上才两个多月,什么也不懂,一场大难却要降临……我可怜的孩子啊!”丁玲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鲁迅正心烦意乱地坐在屋里。书、笔、纸都静静放在桌上,他毫无心思动弹。
柳峰带着眼睛红肿、头发蓬乱的丁玲走了进来。他低声告诉鲁迅:“大先生,胡也频、柔石、冯铿、**森、殷夫等五位青年作家被租界逮捕,一起被捕的还有其他二十六名**员。”
丁玲低声啜泣:“大先生……”
鲁迅默默地吸着烟,好久才开口:“对反动派这样的禽兽,哭泣没有用处!”
“我们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丁玲抬起头。
柳峰说:“事已至此,我们只能面对。”
鲁迅问:“能保释吗?”
“党组织和‘左联’正全力营救,通过一切关系找人、请律师。他们是政治犯,并没有扰乱租界治安。只要有孙夫人这些知名人士委托‘互济会’作保,花些钱,大多能保释。”
鲁迅点头:“但愿如此!”
“我不能没有也频,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救他!”丁玲情绪激动。
鲁迅递来一条热毛巾为她擦泪:“我与你心情一样,我们绝不会放弃努力。”
柳峰又忧心道:“听说柔石口袋里还有您与北新书局的合同,您要不要暂时外出避一避?”
鲁迅深吸一口烟:“合同是清白的,但我不愿去不清白的地方辩解。”
“大先生,为了安全,您还是避一避风头吧,”丁玲哭道,“我们不能再失去您了!”
鲁迅踱了几步,说道:“《说岳全传》里有个高僧,差役刚到寺门,他就‘坐化’了——那是奴隶幻想脱离苦海的方法。可惜我不是高僧,没那涅槃的本事,况且对这人间尚有留恋。但为了不落入敌手,我听你们的,逃走。”
林育南等人被关押在英租界工部局的临时看守所里。他自言自语道:“我们言行并没有破绽,怎么会遭逮捕?”
柔石也问:“英租界为什么抓我们?”
何孟雄沉吟道:“每人编一套口供,不暴露身份。再想办法传递消息,托人找律师,通过特区法院争取尽快结案开释。”
“相信党正在积极营救。我们也要做长期关押的准备。”胡也频站起身边走边说,“从现在起,我要搜集素材,准备在牢里写一部长篇。”
“写什么?”何孟雄问。
“我想找从事地下工作多年的同志聊聊,他们的生活太值得写了。等家人捎来稿纸,就动笔。”胡也频眼中仍有光。
另一边,柔石用衣襟擦拭眼镜,对殷夫说:“我外语不好,曾几乎放弃译书,没想到在这里倒有了学习的机会。从今天起,我要向你学德文。”
殷夫望着他天然的卷发,笑了笑:“真要在这坐上一年两年,你说不定能译出一本书,给大先生看看。”“大先生……是啊,给大先生!”两人相视而笑。
北浙江路,公共租界特别法庭。审判台正中高坐着外籍法官宋源,两旁是几位华籍陪审与翻译。他们或抹鼻烟,或擦眼镜,或翻文件,或玩笔杆,一个个道貌岸然、煞有介事。
丁玲坐在旁听席上,心悬在半空。
一阵骚动中,柔石等人被押上法庭。殷夫穿着长袍,柔石的西装不见眼镜,不过一两日的折磨,已让他们蓬头垢面、脸色浮肿,却仍神色镇定、毫无怯意。
“请诉讼代理人出庭。”审判长宋源慢条斯理完成例行程序,敲槌宣布:“现在开庭,首先进行法庭调查,由原告质证。”
西探福特出庭指证:“在东方旅社搜出**文件,并从柔石身上搜出一份北新书局合同抄件。”
华探阿兵称:“东方旅社房间为被告李云聊所开。”
公安局侦缉员补充:“本案由市党部上报,称十七、十八日**有重要会议。”
法庭上一阵低语骚动。
宋源宣读判决书:“被告等于民国二十年一月十七日下午一点四十分,在汉口路11号、东方旅社31号房间內召开秘密会议,意图以非法方式颠覆政府,犯《刑律》第一〇三条。另于同时同地宣传违背三**义之主张,犯《禁止**暂行条例》第六条。被告等有**嫌疑,华界公安局请求将伊等移交。经批准予以引渡,文件等交中国当局来员带去。”
审问短促粗暴,不容律师与被告半句申辩,就将所有人“引渡”至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
丁玲听到判决,几乎晕倒。
旁听席上有人低语:“引渡?那就是死刑啊!”“他们只是聚会,没有实际行动,更没有物证,怎能这样判!”
全体受审人员举起拳头,激昂高呼:“我们不服从判决!”“抗议!抗议!”“要求重新开庭!”“我们无罪!”“请求社会人士主持正义!”
英租界法庭撕下“文明”假面,法警一拥而上,强行将众人拖下庭去。法官们对律师的抗议置若罔闻,匆匆退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