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面对焦土瓦砾,她大哭着呼喊鲁迅
丁玲来到鲁迅家中,见他正背对房门,从书架上挑选画册。
“大先生!”她轻声唤道。这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缀小红花的连衣裙,显得自然而轻松。
“丁玲来了。”鲁迅转过身,热情地招呼她。
“《北斗》创刊号快要出版了,我想在中间加几幅插页,特来请您帮忙。”丁玲目光明澈,已看不出往事的阴翳。
“好,好。”鲁迅指着书架上一本画册向她介绍,“这是德国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的作品。”
丁玲上前翻阅,不禁赞叹:“真精美!”
鲁迅吸了一口烟,语调沉稳:“现代女性艺术家中,能震动整个艺术界的,几乎无人能出珂勒惠支之右。她的题材多为困苦、饥饿、流离、疾病与死亡,但其中也有呼喊、挣扎、团结与奋起。”
丁玲凝神倾听。
鲁迅取出几十幅版画,在书桌上小心展开,说道:“看,这些都是原拓,有珂勒惠支夫人的亲笔签名,与翻印的画册相比,真有天渊之别。”
“大先生觉得选哪一幅更合适?”
鲁迅沉吟片刻,轻轻选出一幅,问道:“这一幅,如何?”
那是一幅黑白木刻:一位母亲紧闭双眼,悲痛欲绝地将自己的孩子交出。
“这一幅极好!”丁玲十分满意,“完全契合《北斗》的创刊宗旨。”
“珂勒惠支夫人也曾为中国作家被杀害署名抗议。这幅《牺牲》,就作为推介给中国读者的第一幅吧,也算是我无言的纪念。”鲁迅深吸一口烟,声音苍凉,“如今看到这幅木刻,我便想起柔石那位双目失明的母亲……她大概还以为爱子仍在上海从事翻译和校对,却不知他已永远长眠,只留下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
“那还请大先生为它写一段介绍文字吧。”丁玲请求道。
鲁迅爽快地答应了:“好!”
柳峰来到《北斗》编辑部,问丁玲:“刊物组稿进展得怎么样了?”
丁玲告诉他:“除了左翼作家,我也请了一些非左翼的作家,比如叶圣陶先生,还有沈从文、冰心、凌叔华、陈衡哲、徐志摩这些年轻作家为《北斗》写稿。”
“稿子都收齐了吗?”
“快齐了,就是小说部分还稍微弱一点,我打算自己写一篇。”
“什么题材的?”
“我想写‘水’。”
柳峰轻轻“哦”了一声。
“我小时候的记忆几乎都和水有关。”丁玲讲起儿时的见闻,“我的老家常德,几乎年年夏天发大水。防水的锣声敲得人心惶惶,但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上涨,一直漫到和城墙一样高。整座城在水里飘摇,房子前后倒塌。水退了之后,紧接着就是瘟疫。成群的乞丐在街上走来走去,伸出黑乎乎的手和破碗,沿路哀嚎。”
“真是个好题材!不过写灾民,不能只写苦难,也要写他们和水搏斗时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力量。”柳峰善意地提醒。
“是的,”丁玲点头,“我还要从社会科学的角度,写清楚自然灾害背后的社会原因。”
史沫特莱来到鲁迅书房的时候,他正在看五位牺牲的青年作家留下的作品。
“大先生!”
“你来了。”鲁迅语调沉重,“这五位青年作家,在短短的生命里写的文学作品,就像石缝里长出来的野草,虽然渺小却很顽强。这是他们留在世上的唯一痕迹,是生命燃烧发出的一点微光。”
史沫特莱深深点头:“我想,这些被泪水洗过的心灵,对世界的看法肯定和一般人不一样。”
鲁迅请她坐下后说道:“他们为了参加改变现实的伟大运动,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每次想到这个,我总忍不住哽咽——说不清是可惜,还是感动。”
史沫特莱问:“大先生打算再为他们写点什么吗?”
端茶进来的许广平接话:“他正在为殷夫的诗集《孩儿塔》写序。”
史沫特莱接过茶杯说:“我读过殷夫的诗。在他最受好评的那些红色鼓动诗里,诗人怀着澎湃的激情歌颂革命,字句间充满了炽热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鲁迅若有所思:“我一直想不明白殷夫为什么用《孩儿塔》这个名字,后来才知道,他是看到了太多小生命的消失,太多母亲的痛苦。”
史沫特莱热泪盈眶:“这孩儿塔,是用小生命的骨架搭起来的啊……让我们在稚嫩的死亡中,看到对活着的渴望。”
“殷夫被国民党秘密杀害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一岁啊……”鲁迅的声音非常苍凉,“生命的钟停在了二十岁,心脏在深夜停止了跳动。他是用血与火一样的青春在写诗!”
史沫特莱劝慰道:“大先生不用太难过。殷夫的青春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的群体生命还会延续——就是那些被他好诗鼓舞的人们。”
“我常想,像殷夫这样真正为理想献出生命的青年,不就是中国历史上搭孩儿塔的骨头吗?他们死得很惨,但在他们鲜血洒过的土地上,终会长出他们期待的生命之花。”鲁迅说道。
史沫特莱非常赞同:“是的,我们应该尽快让《孩儿塔》出版,让那些生命之花遍地开放。”
鲁迅肯定地说:“《孩儿塔》的出版,不是要和其他诗人比高低。它有特别的意义:是东方的微光,林中的响箭,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爱的大旗,也是对于摧残者憎的纪念碑。就凭这一点,我想,已经足够让这本集子存在了。”
丁玲把新出版的《北斗》杂志送给柳峰,说道:“《北斗》出版了!创刊号没有发刊词,我用木刻《牺牲》和鲁迅先生为它写的说明文字代替了。”
“好啊!”柳峰闻了闻杂志的墨香,又翻看了一遍,说,“《北斗》扎实朴素,我喜欢这种风格。”
丁玲说:“我对空喊革命口号几乎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我已经不是天真浪漫的小姑娘,不会再那么幼稚了。我要用踏实的工作,影响文坛风气的改变。”
柳峰说:“之前受‘左’的影响,‘左联’有些作家忽略了发挥文学的特殊作用,不注意创作本身,也不注意争取合法斗争,不善于团结‘左联’以外的作家,对白色恐怖没能机智应对,导致左翼文学力量严重受挫。左翼刊物一出版就被查禁,活动被限制在小圈子里。现在,‘左联’文学运动正在酝酿转变。”
丁玲提出一个新想法:“从《北斗》创刊号开始,我打算每期都登鲁迅先生的文章。”
柳峰点头赞成:“这样很好。我们要让左翼作家聚集在鲁迅先生周围,举起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旗帜——当然,这一切都要像‘细雨润无声’那样进行。”
深夜,一切都渐渐安静下来。
突然,刺耳的枪声和轰隆隆的炮声接连炸响,一阵比一阵紧。
闸北一带的夜空被火光照得通红。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密集,炮弹拖着亮得刺眼的尾巴飞过市区。
厂房、商店、民房接连倒塌……
日本**侵略上海,中国军队奋起抵抗——震惊全国的“一·二八事变”爆发了。
第二天早上,史沫特莱走上南京路,发现枪炮声已经停了,四周异常安静。她看见工人组成的担架队正把伤员从前线抬往医院,就上前问一个组织者:“请问,闸北怎么没有枪炮声了?”
对方回答:“今天休战一天。”
“为什么?”
“美、英、法、德等国的领事出面和日本交涉,中日双方协议休战一天,让他们撤出炮火区内的财产和人员。”
“我现在能进炮火区吗?”
“按规定,得有日本人发的特别通行证。”
“我明白了。”
“您要去那里有事?”
“是的。我一位朋友的房子就在炮火区里,炮弹不长眼睛,万一……我不敢想。我必须找到他,把他接出来。”
“那您得赶快弄到通行证。”
“可该怎么弄呢?”
史沫特莱心事重重,在街上茫然地走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从身后按着喇叭开过来,她躲闪不及,差点被撞到,幸亏司机急刹车。
车上有人粗鲁地骂道:“猪猡!”
“你——”史沫特莱愤怒地转身。
“啊!这不是史沫特莱小姐吗?”车上的人惊呼。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栗色头发的美国人。
史沫特莱仔细一看,没好气地说:“哟,原来是《上海大美晚报》的大编辑史密特先生,您可真威风!”
“实在抱歉,不知道是您。”史密特赔着笑说。
“这么匆忙,要去哪儿?”
“去炮火区办点事。”
“您有特别通行证?”
“没那玩意儿敢去吗?”史密特掏出蓝壳的军用通行证,得意地扬了扬。
史沫特莱眼前一亮,马上说:“史密特先生,我也要去炮火区办事,您能帮个忙吗?”
“这……”史密特犹豫着。
史沫特莱不管他同不同意,跳上车对司机说:“开往北四川路的拉摩斯公寓!”
史密特苦笑着上车,自嘲道:“没办法,我见了小姐太太总容易妥协。”
吉普车发疯似的开向炮火区。史密特把手伸到车窗外挥舞通行证,油门不减,直冲日军工事,哨兵来不及检查就放行了。
车开到鲁迅住的地方,只见一片焦土瓦砾。断墙孤零零地立着,木料还在冒烟,门窗都被炸得粉碎,弹坑里的泥土是酱紫色的——那是凝固的鲜血。
面对劫后的惨景,史沫特莱想起那些温馨的夜晚——和许多文学青年在这里秘密聚会,鲁迅常常头发蓬乱、穿着旧衫,微笑着倾听,偶尔插几句幽默的话,引得大家笑出眼泪。
她拼命捶门,用中文和德语高声呼喊,没人应答。
史沫特莱蹲在废墟上低声抽泣。
史密特过来安慰:“别太难过了,或许你朋友没死,是被熟人接走了。”
这话提醒了她:“他有一位日本朋友,会不会被接走了?史密特先生,请送我去内山书店!”
“行啊!”史密特爽快地答应。
赶到内山书店,正好遇到内山完造在整理店面。她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问:“内山先生,鲁迅先生在您这儿吗?”
内山完造一惊,抬头见是史沫特莱,神秘地一笑低声道:“先生刚休息。您有事?”
“太好了!没事。”史沫特莱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额头冰凉的冷汗被她悄悄擦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