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山河邀君阅明月 第八章
大明天启六年对关内的百姓而言是个流年,对关外的大金而言更是个灾年。
关内的朝廷乌烟瘴气,关内的民间难以为继,但是虽然奸佞当道,贪赃枉法横行,但是百姓还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着肚子等死;但是看到关外,是大金天聪十一年,努尔哈赤建立女真政权的第十一个年头,此前的四五年,关宁防线已经在孙承宗手上打造的初具规模,金军几次试探都讨不到什么好,说不上是损兵折将,但是对金军来说没有战果便是损失,努尔哈赤的家底薄,经不起消耗。
不论他的大军攻击防线中任何一点都会惹得关宁军倾巢而来,左右夹击,前后迂回,守军会凭城坚守。对于不善于攻坚的金军来说,太大的伤亡是他们承受不起的,而且明军如今的统帅已经不是之前刚愎自用,不懂军事的王化贞、王在晋、袁应泰以及杨镐那样迂腐的蠢材。
当下坐镇山海关,经略辽东的乃是身为东阁大学士,天启皇帝帝师的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孙承宗,而与孙承宗相呼应的还有另外一位帝师,当年的朱由校幼时的少詹府詹师袁可立,他与孙承宗相呼应,孙督师蓟辽,他则巡抚登莱。
他从山东半岛出发,训练大明水师,奔袭辽东半岛,曾经一度连破辽南四州,策反此前降金的边军参将刘爱珠,配合皮岛的毛文龙,将大金的辽南和辽西的平原大地变成了明军的游击后花园,极大地牵制了努尔哈赤南下的力量,使得金军疲于应付,不得不留下许多兵马提防他们偷袭辽沈重镇。
虽然野战不敌,但是明军打不过就走,金军穷追不舍,但是因为没有水师力量,使得金军战骑不敢靠海而行,只得离开舰炮射程之外。
原来这一切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孙承宗已经开始筹备对辽东的大反攻,袁可立则已开始上书扩编水师,他欲与毛文龙配合北攻辽西,在辽东战事前途一片光明之际,孙承宗却因为一场小小的柳河之役遭了无妄之灾。
原本这与孙阁老并无关系,他也不知道此间战情,区区数百人的伤亡与此前阉党分子的“惨败结论”相去甚远,而且明军也攻下了沈阳边上的船城,并救回千余名百姓,从实际战果来看可谓是功过相抵,不胜不败。
但是在已经扫清了东林党在朝中势力之后,魏忠贤正好抓住这“天赐”的良机,命令徒子徒孙,大力宣扬柳河之战,将其描绘为辽**军的惨败,甚至是全军覆没的“柳河大败”。
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六部言官只要是在阉党,或是想要投靠阉党的,纷纷奏疏弹劾孙承宗,说他不知兵,统兵无能,误国误民,辜负皇上圣恩等等。
攻讦历任辽东督师的不在少数,此等事有例可循,此前历任督师遭到的弹劾,孙阁老也是无一不少全都遭了一遍。面对群臣的弹劾,天启皇帝起初依旧不信,对老师的信任坚如磐石,几个上奏的言官直接廷仗打成了重伤,还将言官们的奏折直接抄送了一遍,递到了山海关。
可是阉党的投名状摆在那,后面的人前赴后继发扬着“认爹不怕死”的精神,而魏忠贤也是联合客氏不断给痴迷木工的天启皇帝灌输“不良引导”。
酒色歌舞,夜夜笙歌。
面对周皇后的劝解,朱由校也是放任不听,即便自己心中对老师有着无限的尊敬,但是招架不住枕边风还要魏忠贤等一众阉党权臣的反复鼓捣,正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年轻的皇帝也渐渐也开始对老师有了猜忌。
可是皇帝罢黜问罪的旨意还没下达之时。
司礼监和内阁却收到了孙承宗的辞呈!
这一招以退为进,打得魏忠贤一时不知所云。
孙承宗一心为国,仕途老来有成,他性子刚直见不惯官场的尔虞我诈,身为东林党却比左光斗、杨涟等人更加务实。他选择原地争斗不休的朝堂而远赴辽东苦寒之地为国戍边,自己只想为自己的学生看好大明王朝的东北门。
可是最近这几年,他却反复见到了战友们的凄惨下场,虽然邪不压正,可是大明却正在朝着危险的边缘不断倾覆,如今他已经不能兼济天下,只能是求个独善其身,孙承宗心中还有收复失地的抱负,不像杨涟、左光斗那群人一样可以以死明志,以死伟荣。
他还不想就这么毫无价值地死去。
他虽然对朱由校有极深的师生之恩,但是对他做好一个皇帝却没有一点儿的信心:这个学生好学,但是对于治国理政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的爱好在于摆弄木工之学,敬仰的是公输班墨子之类的杂学。这在当时社会看来,不读孔孟程朱便是大逆不道,不学四书五经就是旁门左道,木匠医术更是奇技淫巧,身为皇帝尤其如此。
而及奸佞之徒往往溜须拍马,不断奉承皇帝喜好,为求恩宠而怂恿皇帝荒废朝政,夜夜笙歌,日日淫乐,如今的皇帝只知道做木工和酒色,朝政由阉党把持,边关战事自然也不再被他过问。孙承宗即便再是如何用兵如神,但身后总有人给自己玩釜底抽薪的把戏,那也坚持不住。
更何况御史台、都察院还要六部的言官弹劾自己的奏折如雪片纷飞一样堆满了皇帝的龙案,如今皇帝还没下旨问罪,自己还不如以退为进,希望可以等到一个夜尽天明。
是故,孙承宗辞职罢官。
如此算是给了天启皇帝一个小小的警告,木工天子算是有了短暂的清醒。
他以为是魏忠贤等人害的老师愤怒罢官,难得的呵斥了魏忠贤和客氏一顿,连带着内阁的黄立极、冯铨等阁臣都被痛骂了一遍,旋即此事作罢,原本要拿孙承宗追责柳河之役的奏疏也被留中不发,算是保全了孙承宗。
而孙承宗罢官的消息,顿时传遍了整个辽东。
“元素啊,我这一走,关锦防线就寄希望于你了。”孙承宗与学生袁崇焕,手下爱将赵率教、满桂等人策马而走,十几人的马队奔走在山海关外崇山峻岭之间,时年正值冬季,白雪皑皑的千里雪景,绵延不绝,这景色虽美但是却透着一丝萧条与悲凉。
“真是有几分不舍啊,”孙承宗六旬年纪,以文官之身驰骋纵横在边关重地,他生的身体魁梧,不输边军武将,说话声音洪亮有力,哪像是六七十岁的老态龙钟。而最为难得的是他知兵善谋,尤其是明白明军之所短。以及女真之所长。
避实击虚,扬长避短是他这些年与努尔哈赤周旋下来的宝贵总结。
有孙承宗的针对性布防,这天启一朝从万历开始到现在这五六年之间,辽东没有大的战事。
从辽沈之战后,孙承宗筑城修堡,以步步蚕食的办法,陆续收复了关外千里土地,他多次上奏自己的平辽方略,大抵的意思就是明军目前野战不敌金兵,而且努尔哈赤狡诈无比,难以正面击败,如此不如发扬明军善守所长,步步推进,筑大城,修小堡,打造一条防线,以点带线,以线串面,慢慢铺网覆盖整个辽东。这个办法虽好,但是也耗费了朝廷数百万两的饷银,耗响无数,拖累国库,自然也就成了朝臣们攻击他的一大条罪状。
“督师这一走,真不知道**会不会乘机来犯。”
满桂作为宁远总兵,唯孙承宗马首是瞻,他是蒙古人,作为外族人能做到总兵官的职位已经凤毛麟角,而能得到孙承宗的赏识被委以重任的也只有他一人,关锦防线武备以满桂为首,麾下的骑兵也是属他的那几千蒙古私兵最是能打。
“努尔哈赤不来也罢,来了自有我等招待!”
袁崇焕与祖大寿、赵率教等人拱手示意,不论是何人来代替孙阁老,他们一干人等必将会为捍卫关宁防线流干最后一滴血。
“女真八旗骁勇,努尔哈赤更是天纵奇才,强悍狡猾,善谋知兵。他曾在李成梁军中谋事,知晓我明军之短,更清楚自己之长。能够与此等敌手较量也是三生有幸。只是可惜了我辽东千里沃土,自从萨尔浒之战后就已经沦陷敌手,我大明的战旗再也不能飘扬在长白山头了。”
孙承宗看着远处西边山头落下的夕阳,又回身看着蜿蜒曲折的三岔河,沿着河流所向,在河道的东侧就是金军的活动范围。
“辽阳、沈阳和关宁三城的数十万百姓沦落为奴,遭尽欺凌羞辱,皆是我等无能啊”想到此处,孙承宗忽然双眼渐渐湿润,六旬的戍边老蒋此刻已是老泪纵横,他是多么的惋惜,也是舍不得自己五年打造的关宁防线,这五年他从山海关开始,向东北进发,无兵就练兵,无粮就屯田,一路修筑城堡,硬生生地以守代攻,收服了千里的失地,收容巡回落难的辽东百姓三十多万,硬生生把努尔哈赤的活动范围压缩到了广宁城外不足百里。
“再予老夫五年,就五年···”
众将看着孙阁老满脸热泪,不由得也跟着动容,一时间气氛几乎凝固了起来。将士们都觉得惋惜,痛骂朝廷奸人当道,要做这般自毁长城之举。
大好的局面又要葬送他手。
作为孙承宗的弟子,宁远的宁前道袁崇焕,抱拳振声道,“督师宽心,崇焕立誓,如有一个**跨过山海关便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身后随行的数十个校骑也纷纷拔刀示意,表决心,誓言不退。
袁崇焕十分清楚努尔哈赤的本事,但他毫不怯战。
作为广东人,他时刻关心辽东战局,别人听闻辽东**都是避之不及,而他却多次上书兵部以及内阁,要求奔赴辽东戍边,在奏疏中也多次表示“予我兵马钱粮,可守辽不失寸土”。
如今关锦防线雏形已成,他有些许自信可与努尔哈赤一战,看着绵延几百里的大小堡垒,他和他的部下们都相信,真的要想啃得动关宁防线,恐怕还得折掉他努尔哈赤门牙不可。
锋利的战刀,划破长空,咧咧的寒光倒映着如血的残阳。
孙承宗看着这群热血满怀,毫无畏惧的年轻人,心中平添了几分欣慰,再想着此地即将被**的铁蹄践踏,眼前之人不知道还有几人能安然无恙的,不免心中又涌上几分酸楚。
由他经营的关宁防线压得努尔哈赤几乎没有**的机会,金军没有大规模的南下,活动范围始终没有跨越辽河与大凌河,这种平衡局面已经有了几年,或许是辽东的平静了明廷。
如今孙承宗赋闲下野,这苦心经营的关宁防线又将何去何从?
他担心一旦自己离开了关宁,努尔哈赤必定兴兵来犯,到时候战况如何,顶替代位之人是否有能力统领全军守土保疆呢。
“大明山河**,却无一寸多余,愿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孙承宗走后没几日,宁远城的金军细作就将情报消息传回了沈阳。
此等信息属于绝密,明廷都没几个人知道。努尔哈赤在反复确认之后,自然心中狂喜,南下的大好良机摆在他的面前,
此时他马上召集了自己的几个心腹老臣,费扬古、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理、扈尔汉开国五大臣以及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和皇太极等四大贝勒。
“十四弟,你这是···”皇太极连夜进宫,却不想在努尔哈赤的寝宫外看到十四弟多尔衮。
多尔衮见是四哥,急忙上前施礼,“四哥,父汗命我进宫一同议事。”
皇太极略显得有些诧异,夜晚召见肯定是军国大事,原本都是五大臣和他们四大贝勒,四大贝勒是努尔哈赤的后一代,三个儿子加上一个侄子,任谁都知道大汗年事已高,谁能继位肯定是出自这四大贝勒。而阿敏的父亲舒尔哈齐此前叛逃被努尔哈赤所杀,自己决然没有机会夺嫡,故而剩下的三人中才会诞生出才是汗位的继承人。
可如今,父汗又让多尔衮也搅和进来,这···不是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十四弟也不小了,是该与我等一同位父汗分忧才是。”
皇太极心思老道,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他笑呵呵地拉着多尔衮一同进了议事殿,里面众人都已经到齐,只是看到皇太极还带着多尔衮。
代善、阿敏和莽古尔泰都有些奇怪,费英东等五大臣倒是没什么意外,一起向皇太极还要多尔衮施礼。努尔哈赤此时拄着宝刀,枕着下巴,正端坐在地图前闭目,等到众人都到齐了,这才缓缓站起来,睁开眼。
“多尔衮,你也不小了,从今个起,你也与皇太极一起进宫议事!”
“喳,阿玛,儿臣遵命!”多尔衮年纪不大,却已经领了正白旗,虽然正白旗和镶白旗是八旗中兵马最少两支(多尔衮同母弟多铎领了镶白旗)。但是其余各旗旗主都是尊贵的四大贝勒,以及大汗努尔哈赤自己领了两旗,那么多的儿子,除了四大贝勒,只有多尔衮以及弟弟多铎领了两白旗,而且就是前年下的令。
大金的朝堂都隐约觉得,努尔哈赤开始渐渐将女真族内的资源向多尔衮和多铎这两个小儿子身上倾斜。
“既然人都到齐了,扈尔汉,你来说!”
“喳!”
扈尔汉是大金国的建国五大臣之一,身形魁梧,力大无穷,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模样但是却是心细如丝。将大金的安插在山海关内外的细作内应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此前就以里应外合之法攻陷了辽阳和广宁,立下了大功。今人更是即刻就将孙承宗罢官回乡的消息传回了大金国。
“明廷言官攻讦孙承宗,孙承宗因不堪百官弹劾,已经愤然辞官告老还乡。前几日刚刚启程离开宁远,如今朝廷还没派遣新的蓟辽督师,关宁各地都是一片混乱。”扈尔汉这几日已经反复派出探子,将孙承宗辞官回乡的消息印证清楚,的的确确人已经走了,不是明廷故布疑阵。
“千真万确,父汗,孙承宗这老鼻子终于走了!”莽古尔泰最是兴奋,听罢就击掌大笑起来,这些年来可没有少吃他的苦头,莽古尔泰执掌正蓝旗,这几年,他反复率兵南下都被孙承宗挡在关宁一线,每每都是攻打这防线上任何一点,都会惹得明军倾巢围拢而来。偏偏这宁远、中前所、中左所、右屯、大凌河城上面任何一点都不好啃。
“孙承宗此人不简单,这些年来,明军不仅将城堡修到三岔河,而且每城每堡之间狼烟相连。一城遭袭则全线来援,打头尾都不可得。”费英东是努尔哈赤手下头号战将,足智多谋,且骁勇善战,也熟悉明军战法长短,“末将也觉得,孙承宗既然已走,那么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皇太极你的想法呢?”
“儿臣以为···”皇太极看了看地图后抬起头来,眼神锐利如鹰,“儿臣以为,此乃天赐良机,应早破关宁,孙老头这几年的操练之下,儿臣和兄弟们都觉得明军战力已有所提升,虽然与我八旗战骑还不能正面硬撼,但是怎么说也能一战,但若在放任不管,必成我心腹大患。”
“嗯···”努尔哈赤也点了点,很是认同皇太极的看法。
多尔衮看着几个兄弟都在热烈争论也想说话,但是又有些胆怯,努尔哈赤瞥见自己这个小儿子,便指着他问,“多尔衮,你可是有话说?”
“啊,是,儿臣想说!”
“哈哈哈,那你直说便是,嘴巴在你身上长着,十四弟!”阿敏笑着,语气有几分玩笑,显然对忽然而至的多尔衮有几分轻蔑无礼。
“是,我们大金五年未曾南下,加上今年又是寒冬灾年,我们大金的各族百姓日子都不好过。再不南下攻掠的确难以为继。可是,大家想好没先打何处。是直接奔袭山海关打到明朝皇帝的紫禁城,还是就先打宁远和锦州,然后就是还有一个最让咱们头疼的,在皮岛后面还有个···海患毛文龙!”
“砰!”一声,努尔哈赤恶狠狠地以刀跺地!
不知道是什么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失声痛骂了出来,“狗贼,毛文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