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妄之灾
赵光义经常在朝堂上发呆,甚至有时会认不出自己的贴身近侍,这事瞒不过文武百官,很快在群臣中传的纷纷攘攘,众人都道皇上已现老态,该立太子了。
五代十国至今近百年已无立太子之事,若能再开此例,从龙之功还是小事,恐怕能彪炳千秋。历代的文官们都以热血染丹青为幸事,以忠贞为国、勇于疏谏为目标也为己任,此时也不例外,众人议论完之后,便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天清晨,赵光义收到一份奏折,左正言宋沆等五人上书请立二皇子赵元僖为太子。
赵光义一看,这几个人都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其中还有他亲手点的状元。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如今都替别人说起话来,顿时大怒,气得脸都绿了,双手颤抖,在皇宫大门口哆嗦了半天,嘴里才迸出几个字:“岂有此理!”然后一甩袖子走了。
几个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出了皇城,去酒楼喝了点闷酒,互相劝解一番。
众官员知道了,商量着继续上本,再接再厉,一定要把这事办成。
第二天又逢朔望大朝,百官众志成城,列队而入,准备朝见礼毕就劝谏。
这一时刻终于到了,只是众官员还尚未开口,王继恩突然从一侧走了出来,手捧圣旨道:“陛下手诏,敕门下:左正言宋沆等人,为官不谨,私入酒肆,取食四方,宋沆贬为靖州司马,王世则出为蒙州知州……”五个人全部被降了官职贬出京城去了。
众官员大惊失色,议论纷纷,都知道是劝谏之事触怒了赵光义,谁敢确保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失误,落在王继恩的探子眼里?众人没有办法,都等着王沔带头劝阻,哪知王沔一声不吭。
吕蒙正见状,出列奏道:“陛下不可呀,臣以为……”
赵光义顿时大怒道:“吕蒙正,宋沆就是你推荐的,你身为中书**官,用人不明,该当何罪?”
吕蒙正见自己也有了罪过,只好摘下官帽双手捧着:“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吕蒙正用人不明,不堪大任,除去平章事、吏部尚书之职,李昉进中书侍郎、平章事。”赵光义一怒之下罢除了吕蒙正的宰相,又任用李昉为相了。
……
许王赵元僖站在队列中,只觉心如刀绞:你不早就说要传位于我了吗?这些大臣们不过是让你立我为太子,怎么就该贬出京城去?父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哥赵元佐已经废了,其余诸弟年幼,按理就当传位给自己,而且又任命自己做了开封府尹,这些迹象也都表明要传位给自己了,怎么又突然出了状况?
他知道事关自己,无法出头替百官求情,麻木地呆站在那里,渐渐心中憋闷,竟生晕眩之感,不觉趔趄两步,身后的襄王伸手扶住了他。
赵光义看见,冷冷问道:“许王殿下,有何话讲?”
许王听了他这口气大惊,忙回道:“儿臣无话,只是突然头晕目眩,似是病了。”
终于熬到散朝,赵元僖正要跟着众人退去,忽听太监宣道:“宣许王进宫见驾。”
赵光义也感觉到了精力不济,常思倦政,但是众人忽然齐心协力要拥立太子,令他想起了当年先皇黄袍加身,以及自己雪夜入宫即位的情景,一种压迫感团团包围住了他,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从万人之上跌落到尘埃之中,像赵匡胤的那具棺材一样,被众人弃之于一隅而不顾了,五代十国重臣叛乱政权更迭的阴影一下子就笼罩到了赵光义的头上。
这激起了他的斗志,顿时拿出他当年吞并南方诸国,横扫北汉时的雄风来,击退了群臣的第一拔进攻。他逡巡检索了所有的臣子亲王,发现他首当其冲的敌人就是许王——他的儿子!
这让他又是愤恨又是心痛,二皇子赵元僖曾是他多么欣赏多么亲近的一个儿子!
所以他把许王宣进宫来,要把他大棒喝醒!
听到脚步声,赵光义抬起头来,许王已经进了文德殿,正在行礼,见他低着头,神色萎靡,赵光义的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盯着他,越看越是心生厌恶,连教训他的心思都没有了:“元僖,你看看你的样子,还想号令百官……”
赵元僖听了大惊,忙跪下辩白道:“儿臣没有啊,儿臣怎么敢……”
“哼!没有你在背后支持,群臣敢上书要求立你为太子?联还不老,什么都看得明白,你下面还有这么多兄弟!你好自为之吧。”赵光义说着话挥挥手示意让他滚出去。
赵元僖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一片茫然退出大殿。
赵光义轰走了许王,感觉如痛殴了敌人,顿时痛快多了,压力一减,父亲的本能又占据了上风,想起赵元僖苍白的脸色,心中暗道,别真是有什么病。忙安排人通知尚在宫中居住的六皇子赵元偓去许王府看看。
赵元偓带着侍卫走到东华门,正遇到小五儿和两个内侍簇拥着赵元亿也要出宫,赵元亿听说他要去许王府,便对小五儿说:“兰先生,咱们也一起去吧,听说许王府有好大一片杏子林,此时正落花如雨,极是好看。”
小五儿自从除夕遇到了张王妃以后,一直没再去过许王府,算来有两三个月没见过许王了,听说他病重,又有小皇子们在,便点头答应。
许王心如死灰地出了宫,任由侍卫们簇拥着回到府里。
因为许王这一阵子多在郊外督促官窑的进度,很少在王府,张王妃精心准备了几个小菜,打听得许王早朝回来了,忙让侍女用食盒提着,去书房见他。
见许王脸色不对,张王妃体贴地走到他身边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奴奴愿与殿下分担。”
许王心中烦忧,挥了挥手,众人都退下去了,他才拉着张王妃的手道:“陛下已现昏聩之相,对我百般挑剔苛责,赵相已经辞世,吕相又被罢了相,我现在真是万念俱灰,只是舍不得你们。”
张妃听了大惊,片刻后道:“殿下,千万不可心生短念啊,陛下老糊涂了也是好事,你别急,听奴奴一言,陛下既然都糊涂了,还能再活几年?大皇子已经发了疯,皇位就排到你了,你就多多忍耐吧,熬死他了,还不什么都是你的。”
这话换了别人自是不敢这么说,但是张王妃出身低贱,说话素无忌惮,眼里又只有许王一个人,便是皇上,在她心里也不过是个糟老头子而已。
许王听了,心念一转,果然如此:论起传位规矩,父死子承,兄终弟及;论起才干,自认诸兄弟无人能及。何况自己接任开封府尹后,结交了诸多大臣,也有些实力,说不定过几天父皇心情好转,不再挑剔自己了。顿感眼前豁然开朗,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今日大功,以后再加奖赏。”
张王妃偎到他怀中,娇媚一笑道:“那殿下以后要立我做皇后娘娘啊。”
许王便也笑道:“好,你早日替本王生个儿子才是正事。”
两人正在调笑,忽听外面有人禀道:“李王妃到。”
张王妃听了脸一耷拉,扭身走开了一步。
李王妃进了房,瞥了一眼张王妃,对许王道:“殿下早朝辛苦,可曾用过饭了?妾身已让厨下备着了。”
许王看了一眼张王妃带的食盒道:“张妃已经拿来了,你们俩都在这里陪我一起吃点儿。”又对张王妃道:“回鹘进贡的葡萄美酒还有没有,正当小饮两杯。”
张王妃应了一声,多嫌地偷偷瞪了李王妃一眼,才下去了。
侍女收拾了书桌,摆好菜肴,片刻后张王妃取了酒来,笑着拿起李王妃面前的杯子道:“姐姐素日辛苦,先给姐姐斟上。”
李王妃见她在许王面前装腔作势,便接了酒杯说:“殿下连日辛苦,这头一杯当奉殿下。”说着将酒杯放到了许王面前。
张王妃忙将酒杯拿了起来,正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禀道:“六皇子说奉旨来探望殿下。”
许王一愣,忙道:“有请。”
李王妃起身道:“既有正事,那妾身先告退了。”
张王妃拿着酒壶酒杯也跟着向后走去,许王看到便说:“将酒壶放下吧。”
张王妃道:“好,这一杯酒刚才不小心湿了手指,不能喝了。”说着将酒壶放到桌上,拿着酒杯走了。
许王见那酒壶精美,随手拿起来把玩,心中却在琢磨六皇子是奉了什么旨意,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壶嘴上的嵌宝银环装饰。
想到也许是陛下派六皇子来专程查看他的,不禁心生郁闷,倒了一杯酒,端起正要喝,听见一阵脚步声到了门口,九皇子已经率先冲了进来:“二哥,你病了么?我们来看你了。”
许王只好放下杯子,起身相迎,六皇子和小五儿也到了门口。
众人见过礼坐下,六皇子说道:“爹爹说二哥身体欠佳,让我来探望一下。二哥可曾让御医瞧过,吃药了不曾?”
许王忙道:“多谢六哥,回去请禀告爹爹我已好多了。”
六皇子点头答应了。
小五儿见许王脸色正常,不似病重,便问道:“殿下哪里不舒服?有病要早治。”
许王道:“只是一时晕眩,过了那一会儿便好了。”小五儿想起潘王妃来,不由的仔细打量许王。
许王便笑道:“小五儿也学了医术么?”
六皇子才十四岁,人又厚道,听了这话,信以为真,问道:“兰先生原来还通医术!我刚听到一首曲子,叫作《**台》,曲调高妙,听说也是兰先生所制。”
没想到《**台》竟然传到京城来了,小五儿忙道:“是太湖县令司马熙谱的,我并不懂乐曲,大概是太湖县百姓弄不清楚,以讹传讹吧。”
许王道:“六哥通晓音律,我这里有琴,何不弹奏一曲?”
六皇子并不推辞,坐到琴前,弹奏了起来,也许是乐曲在民间流传时有所更改,也许是小五儿在教人唱时便走了调,这乐曲听起来和后世的并不一样,恐怕周杰伦听见了也只能说似曾相识。
小五儿正在腹诽,余光里瞥见百无聊赖的赵元亿走到桌旁,端起酒杯来仰头喝了,忙向他招招手。许王看见,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酒壶又替他倒满了。
赵元亿端着酒杯走到小五儿身边,向她递去,低声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见小五儿摆手,自己慢慢喝了,将酒杯放在身边小几上。
一曲奏完,许王道:“六哥琴艺日渐瑧熟,这曲调与素日所听颇有不同,倒像是小五儿的风格。”
小五儿忙道:“司马熙谱曲时,我的确曾提了一点建议。”
赵元亿等的不耐烦,在旁插嘴道:“许王府上的杏花雨是有名的一景,二哥何时带我们去看看。”
小五儿见桌上摆放着的饭菜还很整齐,丝毫未曾动过,便说:
“想必许王殿下还没有吃饭,我们自己去吧。”
许王说:“无妨,我陪你们去。”
众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去,赵元亿突然一声大叫,抱着肚子滚倒在地。小五儿见了大惊,忙蹲下身子将赵元亿抱了起来:“九皇子,你怎么了?”
“肚子……痛……啊!”赵元亿痛得满头是汗,一张脸都扭曲了。
许王见了高声叫道:“快传御医!”
很快赵元亿开始抽搐,从他的七窍里流出血来,小五儿见了猛得抬起头来盯着许王。
许王也露出了恐惧的眼神,大叫道:“快传御医!御医来了吗?!”
赵元亿不再挣扎,眼神散乱了。小五儿哭着叫道:“九皇子,你醒醒!元亿,元亿!”
御医跑进来,蹲下身,摸了摸脉门,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低声道:“不行了。”
小五儿看了看许王,又看了看脸都吓白了的六皇子,忍不住哭道:“他只是个孩子,怎么能忍心……”
许王说:“不,我没有……”
小五儿想到这件事的后果,不由惨笑一声,站起身来,擦干眼泪叫道:“既然大家都是无辜的,六皇子,你速派人去禀报陛下和娘娘,剩下的侍卫守住书房门口,不许人进出,保护好现场!屋里的东西一个也不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