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朱仙镇的枪
第1章:朱仙镇的枪
电流窜过指尖时,林越正盯着图书馆古籍部那册泛黄的《宋史·岳飞传》。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十二道金牌”那行蝇头小楷上投下光斑,像极了后世纪录片里反复出现的、临安城那十二块鎏金的催命符。他下意识伸手去触,指尖刚碰到纸页,插座里突然爆出一串蓝火花,剧痛顺着胳膊炸开,眼前瞬间被白光吞没。
“少将军!小心!”
震耳的呐喊里裹着浓重的血腥味,林越猛地睁眼,喉咙里涌上滚烫的铁锈气。他发现自己正半跪在泥泞里,右手死死攥着一杆长枪,枪尖穿透了一个金兵的咽喉——那金兵的兜鍪歪在一边,露出半张被血糊住的脸,眼睛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温热的血顺着枪杆往下淌,浸进他的甲胄缝隙里。
“少将军威武!”
四面八方都是吼声,粗粝、嘶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林越茫然抬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到的是一片修罗场:断戟残枪插在泥地里,折断的“拐子马”马骨白森森地戳出地面,穿着黑甲的金兵尸体像被收割的麦捆,层层叠叠堆到远处的土坡下。风卷着血腥味掠过,混杂着战马的嘶鸣和伤兵的**,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绝不是图书馆那册安静的线装书能承载的。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不是他那双常年握笔、指节泛白的手——手掌宽大,虎口磨出厚厚的茧子,指缝里嵌着干涸的血渍,手腕上青筋暴起,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贲张的力量。再往下看,身上穿的是亮银色的札甲,甲片边缘被砍出了几道豁口,胸前的护心镜上凝着一块暗褐色的血渍,形状像朵绽开的鬼面花。
“少将军,金兵退了!”一个满脸烟灰的亲兵跑过来,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哭腔,“金兀术那狗贼的‘铁浮图’被咱们冲垮了,这一战,咱们赢了!”
金兀术?铁浮图?少将军?
林越的脑子像被重锤砸过,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少年时在汤阴老家跟着父亲练枪,枪杆压得肩膀生疼;十五岁随军出征,第一仗就斩了三个金兵,被父亲按着头喝了半碗壮行酒;昨夜率背嵬军突袭金营,一枪挑飞了金军先锋的头盔……这些画面鲜活得仿佛亲身经历,可与此同时,图书馆里那册《宋史》的内容也在脑海里翻涌:“飞败金兀术于朱仙镇,方欲乘胜渡河,而桧欲画淮以北弃之,风台臣请班师……”
“少将军?”亲兵见他发愣,伸手想扶,“您是不是伤着了?刚才那金狗的狼牙棒擦着您后背过去了……”
后背?林越猛地吸气,果然感到一阵钝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他晃了晃头,试图把混乱的思绪理清楚——他,林越,一个21世纪的历史系学生,好像在触电的瞬间,成了南宋绍兴十年,朱仙镇战场上的岳云。
岳飞的长子,那个十六岁就勇冠三军,最后和父亲一起死在风波亭的少年将军。
“水……”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带着不属于自己的清朗,却又透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亲兵连忙递过一个水囊,林越拧开塞子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股腥甜。他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比记忆里高了不少,视线越过亲兵的头顶,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土台上,站着一个穿着紫色战袍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如松,手里按着腰间的佩剑,正望着北方的天空。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战袍下摆随风微动,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铠甲。周围的士兵经过时都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是岳飞。
林越的心脏猛地一缩。课本里的文字、博物馆里的画像、纪录片里的演绎,都不及此刻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没有想象中的威严迫人,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这片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土地就安稳了。可林越知道,这份安稳是假的——再过不久,这个人就会被十二道金牌催着南归,会被投入大理寺的囚牢,会在“莫须有”的罪名里,饮下那杯毒酒。
“爹……”林越下意识地吐出这个称呼,声音轻得像叹息。
岳飞似乎听到了,转过身来。他的肤色是长期风吹日晒的黝黑,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据说是年轻时剿匪留下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辰,可此刻那星辰里盛着的,是打了胜仗的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看到岳云,眉头微蹙:“云儿,刚才为何不避?那金狗的力道你扛不住。”
语气里带着责备,却藏着关切。林越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爹,别打了,快撤吧”,又想说“小心秦桧,小心临安城”,可话到嘴边,只剩下笨拙的一句:“我没事,爹。”
岳飞走上前,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目光扫过他后背的甲胄,见没有渗血,才松了口气。他抬手,用带着薄茧的拇指擦去岳云脸颊上的一点血污,动作很轻:“方才你枪挑金兀术帐前先锋,有我当年的样子了。”
林越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想起史料里说,岳云每次出征,岳飞都对他格外严苛,打了胜仗也很少夸赞,可私下里却总对人说“吾儿云,勇过我”。这个在战场上令金兵闻风丧胆的将军,在儿子面前,也只是个会为他受伤而皱眉的父亲。
“报——”
一个急促的声音打断了父子俩的对视。只见一个骑着快马的传令兵从南方疾驰而来,马还没停稳,人就滚鞍落马,踉跄着扑到岳飞面前,双手高高举起一个明黄色的锦盒。
“**!临安八百里加急!”
岳飞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他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林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盒子,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来了。
第一块金牌。
岳飞从锦盒里取出的,是一块巴掌大的鎏金牌,正面刻着“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八个大字,背面是一行小字:“岳飞即日班师,赴临安述职。”字体是宋高宗赵构的瘦金体,笔锋凌厉,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岳飞的手指摩挲着金牌边缘,指节微微发白。他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开封的方向,是“还我河山”四个字最终的落点。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旁边的张宪忍不住开口,“金兀术刚败,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怎么能……”
“君命如山。”岳飞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拔营班师。”
“爹!”林越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所有的理智都被那句“班师”冲垮了,“不能走!金兀术虽然退了,但主力未损,我们再努努力,就能收复开封,渡过黄河了!您忘了‘直捣黄龙’的誓言了吗?”
这话一出口,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张宪、王贵等将领都愣住了,谁都没想到,一向对岳飞言听计从的少将军,会当众顶撞。
岳飞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岳云!你在说什么?”
“我说不能班师!”林越梗着脖子,后世史书里的字字句句都在灼烧他的喉咙,“这分明是秦桧的奸计!他怕您收复中原,断了他的富贵!陛下……陛下是被他蒙蔽了!”
“放肆!”岳飞厉声喝道,手猛地按在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君上的心思,岂是你能揣度的?身为军人,当以服从为天职,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我不是妖言惑众!”林越的眼睛红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可他忍不住,“爹,您看看这朱仙镇的战场!看看地上这些弟兄的尸体!他们是为了什么死的?是为了让您被一道金牌就召回去,让他们的血白流吗?”
他指着不远处那片堆积如山的尸体,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金兀术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可再难撼的军队,也架不住朝廷里的刀啊!您这一回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住口!”岳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怒意,“小小年纪,读了几本兵书就敢妄议朝政?谁教你的这些悖逆之言?”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岳云,眼神里是失望,是愤怒,还有一丝林越看不懂的痛楚,“我告诉你,岳云,我岳飞一生忠君报国,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更对得起这大宋的百姓!陛下召我,我便去!纵是刀山火海,我也认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林越耳膜嗡嗡作响。
周围的将领都低下头,没人敢说话。风从战场上空掠过,带着呜咽的声音,像是在为这场尚未完成的胜利哭泣。
林越看着岳飞决绝的脸,突然说不出话了。他终于明白,那些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愚忠”,在这个人心里,是比生命更重的信念。那不是傻,不是看不清局势,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坚守——就像他手中的枪,宁折不弯。
传令兵捧着空了的锦盒,低着头不敢吭声。那枚鎏金牌虽然被岳飞收了起来,可它投下的阴影,却已经笼罩了整个朱仙镇。
岳飞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遍。你年纪还小,不懂这里面的轻重。回去养伤,明日随大军一起拔营。”说完,他不再看岳云,转身对张宪道,“清点伤亡,掩埋阵亡将士,善待伤兵。”
“是。”张宪沉声应道,看了岳云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
岳飞大步流星地走向帅帐,紫色的战袍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林越站在原地,握着长枪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枪尖还在滴着血,落在脚下的泥土里,晕开一小朵深色的花。
他抬头望向天空,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只剩下最后一点橘红色的光。远处的金军大营方向,隐约传来阵阵号角声,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等待。
“少将军……”亲兵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也是为您好,您别往心里去。”
林越没有说话。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在图书馆里读史的旁观者林越,他是岳云,是岳飞的儿子,是朱仙镇战场上握着枪的少年将军。
而他手里的枪,不能只用来杀金兵了。
他要在这十二道金牌铺就的死路上,为自己,为岳家军,杀出一条活路来。
夜色渐浓,朱仙镇的风越来越冷,吹得旗帜猎猎作响。林越握紧了手中的枪,枪杆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冰冷而坚硬。远处,帅帐的灯火亮了起来,昏黄的光在黑暗中摇曳,像一颗随时会熄灭的星。
他知道,真正的战争,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