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前世的警钟
夜幕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朱仙镇的上空。
林越躺在临时搭起的军帐里,甲胄卸在一旁,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衣衫。后背上的伤被军医敷了草药,清凉感顺着肌理漫开,却压不住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寒意。帐外传来巡营士兵的甲叶碰撞声,夹杂着远处伤兵压抑的**,还有更远处,金军大营隐约飘来的胡笳声——那声音苍凉而诡谲,像毒蛇吐信,缠绕在这刚刚打完胜仗的营地四周。
他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脑海里像有两台织布机在同时运转。一台织着“林越”的记忆: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宋史》的纸页上,老师在课堂上痛斥宋高宗的昏聩,同学争论岳飞的“忠”究竟是悲壮还是迂腐;另一台织着“岳云”的过往:五岁时父亲教他握枪,枪杆比他人还高,练得胳膊脱臼也不敢哭;十岁随母亲逃难,在颠沛流离中听人说“你爹是大英雄”;十五岁上战场,第一枪刺穿金兵咽喉时,胃里翻江倒海,却被父亲一句“杀贼就是护民”钉在原地。
这两段记忆像经纬线,在他颅内疯狂交织、碰撞,最后拧成一股尖锐的疼。
“十二道金牌……”他喃喃出声,声音在空荡的帐里打着旋。林越记得课本里那行加粗的字:“绍兴十年七月,飞在朱仙镇,一日奉十二金字牌,乃班师。”当时他还在课本旁批注:“皇权与军权的博弈,岳飞成了牺牲品。”可此刻,当“十二金牌”不再是铅字,而是化作父亲帐中那枚冰冷的鎏金,化作传令兵马蹄下的烟尘,他才懂这六个字里裹着多少血与泪。
还有风波亭。
那幅画是他在历史博物馆里看到的。水墨画,色调灰暗,亭柱上缠着锁链,地上铺着薄雪,两个身影跪在雪中,看不清面容,却能从佝偻的姿态里读出彻骨的绝望。解说牌上写着:“岳飞、岳云父子就义处。”当时他站在画前,只觉得胸口发闷,可现在,那幅画突然活了过来——亭柱上的锁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薄雪被血染红,其中一个身影,分明是他自己。
“愚忠……”有人曾在课堂上这样评价岳飞。说他明知“飞鸟尽,良弓藏”,却偏要做那支不肯藏的弓;说他看清了秦桧的奸,却看不清高宗的“不欲战”,非要“直捣黄龙”,触了龙鳞。林越当时还和人争辩,说那是时代的局限,是士大夫“忠君”思想的烙印。可此刻,他成了岳云,成了那个要亲眼看着父亲走向死路的儿子,再想起“愚忠”二字,只觉得舌尖发苦,像吞了黄连。
帐外的风突然紧了,掀起帘角,灌进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寒气。林越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迷茫被一种决绝取代。
不能等。
他翻身坐起,抓起放在枕边的长枪。枪杆是乌木的,被常年的汗水和掌心的油脂浸得发亮,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从掌心一直凉到心底。这凉意让他清醒——现在不是纠结“愚忠”与否的时候,他得再试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让父亲看清临安城的刀光。
他披了件外袍,没穿甲胄,脚步放轻,像只夜猫子溜出了帐。
夜色已深,大部分营帐都熄了灯,只有帅帐还亮着。昏黄的烛光透过布帘,在地上投下父亲伏案的影子,笔杆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林越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擂鼓,震得耳膜发响。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深夜找父亲,那时是为了炫耀自己新学会的枪法,而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帅帐外,对着守帐的亲兵低声道:“我找爹。”
亲兵认得他,却面露难色:“少将军,**刚处理完军务,让我们别打扰……”
“我有急事。”林越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亲兵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掀了帘:“您进去吧,轻点声。”
帐内的烛火跳动着,将岳飞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果然在伏案书写,面前摊着一张地图,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旁边堆着几卷文书。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是云儿?”
“嗯。”林越走到案前,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比记忆里的画像多了不少,大概是连日征战熬出来的。案上还放着那枚鎏金牌,被烛光照着,泛着刺目的光。
岳飞终于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抬头看他:“伤口还疼?”
“不疼了。”林越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爹,我睡不着,想跟您说说话。”
岳飞笑了笑,带着几分疲惫:“说吧,是不是又想求我让你当先锋?明日班师,没仗给你打了。”
“爹,”林越咬了咬牙,决定开门见山,“我不是来说打仗的。我是想劝您……别回临安。”
岳飞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他放下揉着眉心的手,身体微微前倾,烛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你再说一遍?”
“我说,别回临安。”林越的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逼着自己往下说,“那道金牌不对劲!爹您想,咱们刚在朱仙镇打了大胜仗,金兀术吓破了胆,正是收复中原的好时候,陛下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召您回去?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他想起史书里的记载,语速越来越快:“朝中秦桧那帮人,早就跟金人暗通款曲了!他们怕您真的‘直捣黄龙’,坏了他们的议和大计!这道金牌,根本不是陛下的意思,是秦桧逼陛下下的!您这一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住口!”
岳飞猛地一拍桌子,砚台里的墨汁溅了出来,在地图上晕开一团黑。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压得林越几乎喘不过气。
“谁教你说这些混账话的?”岳飞的声音里带着怒意,还有一种深深的失望,“秦桧是当朝宰相,你一个边关小将,也敢妄议?陛下是大宋天子,你父亲我吃的是大宋的俸禄,守的是大宋的疆土,君要臣回,臣岂能抗命?”
“可陛下是被蒙蔽了!”林越也急了,往前一步,几乎要和父亲平视,“爹,您在前线打仗,不知道临安城里的龌龊!秦桧把持朝政,排挤忠良,多少主战的大臣都被他害死了!您回去,他能放过您吗?”
他想起那些关于“莫须有”的记载,想起父亲在狱中被折磨的传闻,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您总说‘君明臣贤’,可要是君不明、臣不贤呢?难道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毁了您一生的心血,毁了这北伐的大业吗?”
“放肆!”岳飞厉声喝道,声音震得帐顶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岳云,我教你读的《忠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这才是臣子的本分!陛下纵有一时之失,我做臣子的,当以死谏,而非抗命!”
他指着帐外,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看看外面那些弟兄!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精忠报国’四个字!这‘国’里,就包括君!你现在让我抗命,是想让岳家军背上‘叛军’的骂名吗?是想让天下人戳着我们父子的脊梁骨,说我们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越急得眼眶发红,“我只是不想让您白白送死!您死了,岳家军怎么办?中原怎么办?那些等着我们收复失地的百姓怎么办?”
“死?”岳飞冷笑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刚烈,“我岳飞从投军那天起,就没怕过死!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武将的荣耀!若陛下真要我死,那我便死!但我岳家的忠名,岳家军的忠魂,绝不能污!”
他盯着林越,一字一句道:“你记住,云儿。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臣子以忠君为根本。纵有千般委屈,万般艰险,这两条,不能丢。”
林越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他说的是“秦桧通金”,父亲谈的是“臣子本分”;他担心的是“风波亭之祸”,父亲坚守的是“精忠报国”。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就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他在河这边,捧着后世血淋淋的历史,父亲在河那边,抱着刻入骨髓的忠君信念,彼此看得见,却摸不着,喊不应。
“爹……”林越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绝望,“您就信我这一次,好不好?我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真的……”
话没说完,就被岳飞打断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军国大事,不是儿戏。你年纪还小,许多事看不懂。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他走到林越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回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拔营,养足精神,路上还要你护着队伍。”
林越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父亲那双写满“无需多言”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让父亲更生气,甚至可能起疑心。
他默默地转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夜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帐内的烛光依旧亮着,父亲的影子重新伏在案上,大概又在看那张地图,看那些被朱砂圈起来的失地。林越站在帐外,望着那片昏黄的光,突然觉得那光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把父亲困在了里面,也把整个岳家军的命运困在了里面。
“少将军,您没事吧?”守帐的亲兵见他脸色发白,忍不住问道。
林越摇了摇头,没说话。他握紧了手中的枪,枪杆的凉意再次从掌心传来,这一次,却没有让他清醒,反而让他心里涌起一股更烈的火。
劝不动,那就不劝了。
父亲要走他的“忠君”路,那他就走另一条路。
他不能让岳家军的血白流,不能让朱仙镇的胜利变成泡影,更不能让自己重蹈历史上岳云的覆辙——跟着父亲一起,死在那阴暗潮湿的囚牢里。
他要活着。
带着岳家军的火种,带着父亲未竟的遗志,活下去。
林越转身往自己的营帐走,脚步不再犹豫。夜色中,他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手里的长枪在地上投下一道尖锐的影子,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剑。
路过伤兵营时,他听见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在哭:“俺爹俺娘还在开封等着俺呢……俺还没跟他们说,俺跟着岳**打了胜仗……”
林越的脚步顿了顿,握紧了枪。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开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父亲说“君命如山”,可他觉得,比山更重的,是这些士兵的命,是那些在金人的铁蹄下苦苦挣扎的百姓的盼。
帐内,岳飞重新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烛光下,他看着地图上“朱仙镇”三个字,又看了看旁边那枚鎏金牌,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君命的遵从,有对功业的不舍,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对儿子那番“胡言乱语”的隐忧。
他轻轻叹了口气,提笔在纸上写下“班师”二字。墨迹落在纸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帐外,林越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他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里,手里摩挲着枪杆。前世的记忆在脑海里飞速闪过:岳飞入狱后的严刑拷打,韩世忠的质问“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岳云在狱中写下的血书……这些画面像警钟,在他耳边日夜轰鸣。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少年将军岳云。他是林越,是带着前世记忆的穿越者,是那个要在历史的死局里,硬生生劈开一条生路的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越站起身,推开帐帘。晨雾中,岳家军的士兵已经开始收拾行装,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到父亲走出帅帐,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那里,是临安城的方向。
林越握紧了手中的枪,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南方有陷阱,那他就往别的方向走。
父亲要去赴那场必死的约,那他就带着岳家军的魂,留在这战场上,继续打下去。
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照在朱仙镇的土地上,照在那些尚未掩埋的尸骨上,也照在林越年轻却写满决绝的脸上。
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